高燒三日,裴照臨終于睜開了眼睛。
窗外的天光透進來,刺得他微微眯起眼。喉嚨幹澀發緊,他試着開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禦醫戰戰兢兢地診了脈,拱手道:“驸馬爺這是驚懼傷神,氣血逆亂,非聲帶之損……”
“胡說!”蕭雲昭猛地站起來,衣袖帶翻了案上的藥碗,“聲帶沒損傷怎麼會說不出話!你們太醫院都是幹什麼吃的!”
她這幾日幾乎沒合眼,原本圓潤的臉頰消瘦了一圈,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身上隻套了件素白單衣,發髻松松挽着,連平日最愛的钗子都沒戴。
彩婳連忙上前安撫:“殿下别急,驸馬剛醒,需得慢慢調養……”
“調養調養!都調養三日了!”蕭雲昭眼眶通紅,聲音已經帶了哭腔,“要是再不好,我、我就去請父皇派院正來……”
禦醫額頭冒汗,連連告罪退下。
裴照臨靠在床頭,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
蕭雲昭坐回床邊,擰了濕帕子,小心翼翼地替他擦臉。她的手指有些發抖,帕子輕輕蹭過他的額頭、鼻梁、下颌,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
“驸馬……”她吸了吸鼻子,強撐着笑,“你餓不餓?我讓人熬了粥,是你最喜歡的蓮子……”
話沒說完,一滴淚砸在裴照臨的手背上。
蕭雲昭慌忙去擦,可眼淚卻越擦越多。她死死咬着唇,不讓自己哭出聲,可肩膀卻控制不住地顫抖。
裴照臨的眼珠微不可查地動了一下。
“你……你應我一聲啊……”蕭雲昭終于崩潰了。
她猛地撲進裴照臨懷裡,嚎啕大哭。所有的恐懼、委屈、無助,全都化作滾燙的淚水,浸透了他的衣襟。
“你别這樣……你為什麼不說話?”她哭得語無倫次,“我害怕啊……我真的好害怕……你别不理我……”
裴照臨的瞳孔漸漸聚焦。
他低下頭,看着懷裡哭成一團的小姑娘,緩緩擡起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哭。”
嘶啞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蕭雲昭猛地僵住,不可置信地擡頭。
裴照臨的眼神依然黯淡,可他的手指卻溫柔地擦過她的淚痕,又重複了一遍:
“别哭。”
蕭雲昭的哭聲戛然而止。她仰着臉,睫毛上還挂着淚珠,呆呆地望着裴照臨,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驸馬,你、你能……”她的聲音輕得像是怕驚散一場夢。
裴照臨的指尖仍停在她臉頰邊,觸到淚水的濕意,微微蜷縮了一下。他張了張口,喉嚨裡擠出幾個嘶啞的音節:“……嗯。”
蕭雲昭的眼淚又湧了出來,但這次是帶着笑的。她胡亂抹了把臉,轉頭朝外喊:“彩婳!彩婳!驸馬能說話了!快叫禦醫——”
“不必。”裴照臨輕輕按住她的手。
他的聲音很低,字句幾乎是裹在微弱的呼氣裡飄出來,帶着一種奇異的生澀感。蕭雲昭怔了怔,忽然意識到——他能說話,可他的眼睛還是空的。
那雙總是溫潤如玉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了一層霧,映不出任何光亮。
接下來的幾日,裴照臨的确“好”了起來。
他能下床了,能喝藥了,甚至能在庭院裡走一走。蕭雲昭寸步不離地跟着他,像是怕一眨眼他就會消失。她叽叽喳喳地說着話,講宮裡新排的歌舞,講街市上的熱鬧,講她喜歡的戲文,講小廚房新制的蜜餞……
裴照臨會點頭,會答話,偶爾還會摸摸她的頭發。
可蕭雲昭總覺得哪裡不對。
——他太安靜了。
不是病中的虛弱,而是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仿佛他的魂還留在那場高燒裡,留在某個她觸不到的黑暗角落。
第七日清晨,蕭雲昭被一陣輕微的響動驚醒。
她睜開眼,看見裴照臨已經穿戴整齊,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陰沉的天色。
“驸馬?”她揉着眼睛坐起來,“你要去哪兒?”
裴照臨回過頭,嘴角微微彎了彎:“回相府一趟。”
聲音很輕,卻很清晰,像是終于下定了某種決心。
蕭雲昭本能地感到不安。她跳下床,光着腳跑到他身邊:“我陪你一起去!”
“不必。”裴照臨擡手,指尖輕輕拂過她的發梢,“時辰還早,殿下好好休息。”
他的動作溫柔,眼神卻依然遙遠。蕭雲昭想再說什麼,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隻能眼睜睜看着他轉身離開,背影融進門外灰蒙蒙的晨光裡。
馬車駛出驸馬府時,天邊的烏雲壓得更低了。
裴照臨靠在車廂裡,聽着車輪碾過青石路的聲響。車窗外的風越來越大,吹得簾子啪啪作響。可雨始終沒有落下來,仿佛天地也在等待什麼。
穿過相府的回廊時,裴照臨的腳步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他記起兒時,父親第一次帶他去翰林院。
也是青石闆路,比相府的要暗些。陽光透過老梅樹的枝葉斑駁地灑下來。父親走在前面,背影挺拔如松,七品官服上的飛禽暗紋随步伐輕晃。
“《春秋》襄公二十三年,崔杼弑其君,”父親突然停下,頭也不回地問,“下一句是什麼?”
他抱着書匣,不假思索:“‘夏五月乙亥,齊崔杼弑其君光。’”
父親意外地回頭,眼神裡是藏不住的欣喜,嘴角極輕地動了一下——那細微的弧度,勝過千言萬語。
——可現在,這條回廊盡頭,隻剩下一個權傾朝野的裴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