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白瓷湯匙碰着碗沿,叮當一聲,便是全部對白。
“臨兒的才學,考個進士如探囊取物。”
那年春闱前,裴霄雪罕見地早早歸家,卻說了這樣的話。裴照臨捧着策論的手微微一僵。
“兒子明白。”他最終這樣回答。
後來他才知道,父親早已打點好閑職,隻等他年紀再長些便走個過場。裴照臨沒有問為什麼,就像他不會問為何父親書房總在深夜亮着燈,為何總有些面生的官員帶着匣子進出相府。
他太聰明了,聰明到能從父親疲憊的眉眼裡看出未竟的言語,能從朝堂風雲中嗅到血腥氣。可這份聰明毫無用處。他隻是一個被保護得太好的閑散公子,連質問的立場都沒有。
兒時那把桐木舊琴早已閑置,《幽蘭》的曲譜都已蒙塵。裴照臨有時會突然驚醒,發現自己無意識地在紙上寫滿“慎獨”“清流”這樣的字,又慌忙團起來燒掉。
十八歲那年,裴照臨的琴聲突然變了。
往日清越的泛音變得滞澀,本該流暢的輪指開始頻頻錯漏。最嚴重的一次,他在彈《廣陵散》時,右手無名指突然僵住,琴弦“铮”地崩斷,在他腕上割出一道血痕。
裴霄雪請遍了京城名醫。
“肝氣郁結。”
“思慮過度。”
“宜靜養。”
一張張藥方堆在案頭,苦得裴照臨舌根發麻。他機械地咽下那些黑褐色的藥汁,像個乖順的木偶。而裴霄雪就站在簾外陰影裡,看着兒子消瘦的背影,熟悉的恐懼感又湧上心頭——
送走最後一位大夫後,裴霄雪獨自在書房坐到三更。
“大人,該休息了。”管家小心翼翼地問。
裴霄雪突然暴怒,一把掃落案上公文:“滾!”
吼完他自己都怔住了。四十年來,他第一次如此失态。
裴照臨不知道的是,父親深夜去過他房裡。
裴霄雪站在床前,看着兒子在睡夢中仍緊蹙的眉頭,伸手想撫平,卻在即将觸碰時猛地收回了手——他怕驚醒他,更怕兒子睜開眼後,對上那雙悲傷的,含淚的眼睛。
漸漸地,裴相學會了用公文麻痹自己。每當心頭湧上那股鈍痛,他就加倍地批閱奏章,直到手抖得握不住筆。
郁疾痊愈後第四年,裴霄雪在書房擺了一盤棋。
“臨兒,”他落下一枚黑子,“雲昭公主喜歡你的琴。”
棋枰上,白子被圍得水洩不通。裴照臨垂眸看着自己修剪整齊的指甲,忽然想起兒時父親教他下棋時說的話:落子無悔。
“兒子聽父親的。”他輕聲說。
大婚那日,裴照臨穿着大紅婚服,掀開小公主的蓋頭。蕭雲昭的眼睛亮晶晶的,像隻懵懂的小鹿,傾慕之意毫無保留地落在他身上。
——那眼底的歡喜,藏都藏不住。
這個念頭刺得他心口一疼。當晚合卺酒時,他竟恍惚聽見琴弦崩斷的聲音。可環顧四周,琴案上那把焦尾琴明明完好無損。
他開始頻繁地頭痛,夜裡常常驚醒。但每當公主疑惑地望過來,他總能彎起嘴角:“殿下莫憂,隻是沒睡好。”
太醫來請平安脈時,他悄悄在腕上擦了薄荷膏。脈象紊亂?不過是昨夜未眠罷了。
父親很滿意這樁婚事。回門時問他:“公主待你可好?”
“很好。”裴照臨總是這樣答。
裴霄雪便露出欣慰的神色,仿佛完成了一樁大事。
西城别院的地契,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當裴照臨想清楚謎底時,耳邊突然響起幼時母親的聲音:“臨兒要做個正直的人。”
可如今呢?
他是權相之子,是皇家驸馬,是這樁肮髒政治聯姻的完美傀儡。他甚至沒有資格質問父親——畢竟這一切,不都是他自己點頭答應的嗎?
或許是經年累月的壓抑啃噬了心智,又或是赤裸裸的真相太過刺骨——裴照臨站在西城的渠邊,突然聽見腦海中某根弦“铮”地斷了。
他知道自己該愧疚的。
公主的笑靥還滾燙地烙在記憶裡,時琛上月送來的新譜尚未試彈,父親書房那盞常年不熄的燈……這世上明明還有那麼多牽絆。
可當他站在東廂房的凳子上,指尖撫過冰涼的白绫時,竟感到一種近乎殘忍的輕松。
選擇在相府自缢,是他這輩子最精妙的布局。
——死在驸馬府,會有損皇家顔面;死在郊外,會連累收屍的仆役。唯有相府,唯有父親有足夠的手段将這場死亡粉飾成“急病暴斃” 。
多可笑啊,連赴死都要算得這般清楚。
系繩結時,他忽然想起那場高熱,朦胧間隻覺有人握着他的手反複擦拭。耳畔傳來細碎的抽噎,一滴溫涼的淚墜在他頰邊。
白绫勒進脖頸的瞬間,他仿佛又看見父親站在翰林院的梅樹下,朝他伸出手:“臨兒,來。”
——原來将死之時,最念念不忘的,竟是生命裡這些零星的暖意。
凳子倒下的巨響被暴雨淹沒。
裴照臨最後看見的,是窗外一道閃電劈開天幕,照亮案頭未寫完的詩箋:
“明明如月——”
墨迹被雨打濕,化作一片模糊的淚痕。
“人死後會去哪?”
裴照臨答不上來。
——但他此刻,終于能化成京城初秋的第一場雨,落在在意之人的肩頭。
重樓斷,绛燭殘,七弦絕響廣陵散。
相府深庭鎖春秋,權謀誤盡半生歡。可憐月虹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