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黃昏總是很長。
裴照臨最早的記憶,是母親鄭芊芊抱着他坐在後院那架簡陋的秋千上。秋千是父親親手做的,兩根麻繩拴着塊榆木闆,風吹日曬久了,吱呀作響。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母親的聲音和晚風一樣輕柔。她一手攬着他,一手捧着翻舊的《詩經》,衣袖沾着茉莉的清香。
院門“吱呀”一聲響,裴照臨立刻扭頭——父親回來了。
七品修書的官服半舊不新,袖口還沾着墨漬。裴霄雪彎腰抱起撲過來的兒子,順手摘了官帽扣在小家夥頭上。裴照臨咯咯笑着去抓帽翅,聽見母親輕輕的笑聲。
暮色裡,夫妻倆相視一笑。
鄭芊芊從不說“想你”這樣的話。
裴霄雪常在翰林院值夜,有時半夜才歸,推門卻見案頭溫着粥,燈盞裡添了新油。她也不問他去了哪,見了誰,隻是次日清晨,會多備一碟他愛吃的腌梅子。
“爹爹為什麼總不回家?”裴照臨曾仰着臉問。
母親蹲下來整理他的衣領:“因為爹爹以後要當青天大老爺呀。”她手指溫暖,系衣帶的動作很輕,“臨兒不是最愛聽包拯的故事嗎?”
後來裴照臨才懂,母親撒了謊。父親那時不過是個七品編修,離青天還遠得很。
二更的梆子響過,裴照臨會端着甜湯去書房。
“爹爹,喝湯。”他踮腳把碗放在案角,不碰任何公文。
裴霄雪從奏報裡擡頭,眉頭還蹙着,卻伸手摸了摸他的發頂:“臨兒乖。”
這招是向母親學的。鄭芊芊總說:“爹爹累的時候,臨兒要當爹爹的小火爐。”
此後無數個風雪寒夜,裴照臨總記着母親的話,用她教的方式,用溫柔把父親的疲憊揉散。
變故來得突然。
那日裴照臨正在臨帖,忽聽前院傳來叫罵聲。透過門縫,他看見一個錦衣男子指着母親呵斥:“嫁了官老爺就六親不認?”
鄭芊芊臉色蒼白,卻挺直腰背:“表哥,上月才給過你十兩……”
“呸!”男子摔了茶盞,“裴霄雪個窮酸編修,裝什麼清高!”
瓷片濺到裴照臨腳邊時,院門突然被推開。父親逆光站在門口,官服下擺還沾着雨泥——他本該酉時才下值。
“鄭公子。”裴霄雪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霜,“要錢可以,别吓着我妻兒。”
最後鄭閻拿着銀子走了。母親低頭收拾碎瓷,肩膀微微發抖。父親蹲下來握住她的手:“沒事,有我。”
那天夜裡,裴照臨聽見父母房裡傳來壓抑的哭聲。不是母親的,是父親的。
好景總是不長。
鄭芊芊病倒那年,紫藤花架無人照料,枯了大半。裴照臨被允許探望時,總見母親半倚在床頭,臉色比新糊的窗紙還白,卻仍對他溫柔地笑。
“臨兒來,”她聲音輕得像一陣随時會飄走的風,“給娘背首詩。”
他剛背到“今我來思”,母親突然咳嗽起來,帕子上洇開刺目的紅。丫鬟慌忙上前,鄭芊芊卻擺擺手:“帶臨兒出去……别過了病氣。”
房門關上前,裴照臨回頭看了一眼——
父親不知何時站在了廊下,官服皺巴巴的,手裡攥着張藥方。陽光從側面打過來,照得他表情一片空白。那不是悲傷,是種更可怕的——茫然。
早春的雨夾雪砸在靈幡上,母親終究沒能看到這一季的紫藤花開。
葬禮是管家操持的,裴霄雪全程沉默。直到棺木入土那刻,一滴淚突然砸在深褐色的木紋上,濺起細小的塵埃。
三個月後,裴照臨捧着《論語》去書房請教,卻聽見父親同僚的勸告:“……鄭氏去得早,裴兄總該為自己打算。”
門縫裡,他看見父親摩挲着母親常用的青瓷盞,半晌才道:“再說吧。”
“臨兒希望有新娘親嗎?”
裴霄雪問這話時,天還沒亮。燭火映着他疲憊的臉,案頭堆着永遠批不完的公文。
裴照臨攥緊衣角。他想起母親梳妝台上蒙塵的胭脂盒,想起廚房不再腌制的梅子,想起父親深夜獨自擦拭的那套茶具。
“我……”他嘴唇抖了抖,最終搖了搖頭。
裴霄雪伸手撫過他發頂:“好。”
就這一個字。
裴霄雪做到了。裴府女主人之位始終空着,二十多年來,他再未續弦。
裴霄雪的官服漸漸換了顔色。
從青到綠,再到绯紅,每一次升遷,府裡都會多出幾箱賀禮。裴照臨十歲那年,父親突然在晚膳時問他:“臨兒,想要更大的院子嗎?”
燭火下,裴霄雪的眼睛亮得驚人。
裴照臨其實更喜歡現在的小院——書房窗正對着那株半枯的紫藤,父親休沐時會在這裡教他彈《幽蘭》。但他想起母親說過的話,乖巧地點頭:“想。”
裴霄雪開始深夜歸府。
有時帶着酒氣,有時沾着墨香,官帽下的鬓角漸漸染了霜色。但無論多晚,隻要看見守在廊下的裴照臨,他總會伸手揉揉兒子的發頂:“怎麼還不睡?”
那手掌的溫度,一年比一年涼。
“少爺,大人又宿在衙署了。”
老管家第無數次來報時,裴照臨正臨摹《蘭亭序》。筆尖一頓,洇開個小小的墨團。他盯着那個黑點,突然問:“父親……是為了我才這麼辛苦嗎?”
沒人回答。
窗外,最後一片紫藤葉飄落。
新帝登基那年,裴霄雪拜相入閣。
裴照臨站在嶄新的朱漆大門前,忽然想起小時候那個吱呀作響的榆木秋千。如今相府有太湖石的假山,有漢白玉的回廊,卻再沒有會随風輕晃的繩索。
父親實現了承諾——更大的院子,更精緻的衣食,連書房裡的硯台都是前朝的珍品。可當裴照臨撫過那些冰涼的金玉器物時,指尖觸到的隻有寂寞。
相府的庫房堆滿奇珍,但裴照臨最常待的,仍是那間挨着枯藤的書房。父子倆偶爾對坐用膳,中間卻像隔了條河。
“近日讀什麼書?”
“《貞觀政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