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剛過,潇湘館的梅花還未謝盡,黛玉就見了紅。
那日清晨,寶玉正為妻子描眉,忽聽她"哎呀"一聲,低頭看見淺色裙裾上已暈開一抹刺目的紅。他手臂一抖,畫眉的螺子黛在黛玉額角拉出一道長長的黑線,像一道醜陋的傷疤。
"沒事的..."黛玉勉強笑着,手指卻死死攥住他的衣袖,指節泛白,"許是昨日站久了..."
寶玉一把抱起她放到床上,轉身嘶吼着讓人請太醫。他握着黛玉冰涼的手,看着她血色一點點從臉上褪去,好像要像捧雪般漸漸消融。
太醫院的張院判來得很快,把脈時眉頭越皺越緊。最後他示意寶玉到外間說話,聲音壓得極低:"胎兒暫且保住了,但賈夫人體質太弱,胞宮不固...即便這胎能保住,生産時也..."
"也什麼?"寶玉聲音發顫。
"十難存一。"老太醫歎了口氣。寶玉耳邊嗡嗡作響,他似乎看到了香消玉隕的人,頭疼得厲害。
"保大人。"他聽見自己說,"無論如何,保大人。"
回到内室,黛玉已經醒了,正望着帳頂出神。見寶玉進來,她強撐笑容:"太醫怎麼說?孩子...還好嗎?"
寶玉坐到床邊,将她纖細的手指貼在臉頰:"孩子沒事。但你得好好休息,不許再勞神。"
黛玉敏銳地察覺到他話裡的回避,目光一黯:"還有呢?太醫還說了什麼?"
寶玉知道瞞不過她,隻得将太醫的診斷輕聲說了。出乎意料,黛玉聽完竟笑了,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奇異的光彩:"我當是什麼大事。能為你留個孩子,我很歡喜。"
"胡說什麼!"寶玉猛地站起,打翻了床頭的藥碗,"我不要孩子,我隻要你!"
黛玉不答,隻是從枕下摸出那個白鶴香囊——邊緣已經有些磨損,卻依然散發着淡淡梅香。她将它貼在臉頰:"你還記得送我這香囊時說的話嗎?'願如梁上燕,歲歲常相見'..."她擡起淚眼,"可我更想給你留個血脈,這樣哪怕我..."
"住口!"寶玉一把将她摟進懷中,聲音哽咽,"沒有哪怕...你一定會好好的。我已經讓茗煙去尋江南的名醫了,實在不行...我們就辭官歸隐,什麼功名利祿、子嗣傳承,統統不要了!"
黛玉在他懷裡輕輕搖頭,卻沒再說話。
榮禧堂内,王夫人聽完寶玉的轉述,手中茶盞"啪"地摔得粉碎。
"糊塗!"她厲聲喝道,"這是賈府長孫,豈能說不要就不要?太醫危言聳聽罷了,多少婦人生産時都說兇險,不都挺過來了?"
寶玉跪在地上,背脊挺得筆直:"母親,兒子甯可絕後,也不能失去黛玉。"
"你..."王夫人氣得渾身發抖,轉向一旁沉默的賈政,"老爺倒是說句話啊!"
賈政撚着胡須,眉頭緊鎖:"太醫确實這麼說的?"
"兒子不敢欺瞞。"寶玉叩首,"黛玉的身子...經不起折騰了。"
賈政長歎一聲。他想起當年林如海臨終托孤時的場景,那個清瘦的文官緊緊抓着他的手說:"小女體弱,望仁兄多加照拂..."如今若為子嗣害了黛玉性命,他日九泉之下有何顔面見妹、妹妹?
"要不..."賈政猶豫道,"先保大人?孩子以後還會有的..."
王夫人尖叫起來:"以後?太醫都說了能懷上是奇迹!何況寶玉不肯納妾,哪來的以後?"她突然壓低聲音,"這樣,你若同意納周家小姐為貴妾,我就答應保大人..."
"母親!"寶玉猛地擡頭,眼中怒火灼人,"您當這是買賣嗎?兒子今生今世隻有黛玉一人,甯死不納二色!"
"逆子!"王夫人抓起佛珠砸過去,"你眼裡還有沒有父母祖宗?賈府百年基業,難道要斷送在你手裡?"
寶玉不躲不閃,佛珠砸在額角,頓時滲出血來。他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兒子不孝。這就帶黛玉南下求醫,絕不連累家族。"
賈政見狀,終于拍案定奪:"胡鬧!都給我住口!"他扶起寶玉,沉聲道,"你母親是急糊塗了。就依你,保大人要緊。"
王夫人還要争辯,賈政一記眼刀過去:"林公為國捐軀,若我們為子嗣害他獨女性命,朝野上下會如何議論?太子會如何看賈府?母親也不會答應的。"
這話點醒了王夫人。如今賈府仰仗太子,而太子最重情義,若因此事壞了名聲...她不甘心地抿緊嘴唇,不再出聲。
寶玉謝過父親,匆匆趕回潇湘館。一進門就聽見黛玉在裡間低聲抽泣,紫鵑正勸着什麼。
"...姑娘别多想,養好身子要緊。您若有個閃失,二爺還活不活了?"
"可我..."黛玉聲音微弱如遊絲,"我這破身子本就一塌糊塗,不知道能活到幾時...若能給他留個孩子,也算..."
寶玉聽不下去了,掀簾而入:"算什麼?"他沖到床前,握住黛玉瘦削的肩膀,"你若不在了,我要孩子做什麼?讓他從小沒了娘親?"
黛玉被他罕見的厲色震住,一時噤聲。寶玉深吸一口氣,放緩語氣:"我已求得父親同意,明日就請太醫開藥..."
"不!"黛玉突然掙紮着坐起,"我要這個孩子!"她眼中淚光閃爍,卻異常堅定,"寶玉,你聽我說...我這一生,父母早逝,孤苦無依。直到遇見你,才知人間有暖。"她将他的手拉到微微隆起的腹部,"這是我們的骨血...是我存在過的證明..."
寶玉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他将臉埋進黛玉掌心,滾燙的淚水浸濕了她的袖口:"可你若有事...我..."
"我會小心。"黛玉輕撫他的發頂,"太醫不是說還有五個月嗎?好好調養,未必沒有轉機。"她忽然笑了,"你忘了?我可是熬過幾次生死的人,閻王爺都不敢收我呢。"
寶玉擡頭,看見她蒼白臉上強撐的笑容,心如刀絞。他知道黛玉決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
"好。"他終于妥協,"但你要答應我,若情況有變,立刻保大人。"
黛玉點點頭,從枕邊拿起那個白鶴香囊遞給他:"幫我換上新的香料吧。等孩子出生,我要親手給他繡個新的,繡一對小鶴..."
三日後,太子派來的江南名醫到了。這位須發皆白的老者診完脈,開了個奇怪的方子——每日清晨采集竹葉上的露水入藥,輔以燕窩粥調養。
"夫人曾中過毒,非尋常藥物可解。"老醫者對寶玉解釋,"竹露清冽,能滌蕩髒腑餘毒。至于能否撐到生産...就看造化了。"
寶玉親自帶人采集竹露,日日不辍。黛玉的氣色竟真的漸漸好轉,腹部也一日日隆起。每當胎動時,她總會拉着寶玉的手去感受,眼中閃着母性的光輝。
王夫人雖不再明着反對,卻暗中吩咐周瑞家的準備生産用的襁褓衣物,又悄悄在佛前供了長明燈,祈求孫子平安。
這日黃昏,寶玉從翰林院回來,看見黛玉坐在廊下繡花。夕陽為她鍍上一層金邊,顯得格外甯靜美好。她手中是一件小小的紅色肚兜,上面繡着...一隻展翅的白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