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張燈結彩,滿月宴的喜慶氣氛籠罩着整個府邸。正廳裡擺着十二張紫檀圓桌,賓客們推杯換盞,笑語喧阗。丫鬟們端着描金漆盤穿梭其間,盤中的水晶肴肉、芙蓉酥酪散發着誘人香氣。廊下的戲班子正唱着《麻姑獻壽》,笙箫鼓樂聲透過雕花窗棂飄進來,卻驅不散林如海眉間的陰翳。
賈敏抱着襁褓中的黛玉坐在主位,杏黃錦緞的襁褓襯得嬰兒肌膚如雪。她指尖輕輕撫過女兒眉心那顆胭脂痣,忽然聽得懷中嬰孩"咿呀"一聲,忙低頭去看,卻見寶玉正踮着腳湊在跟前,腰間系着的通靈寶玉晃悠悠垂到黛玉臉側。
"寶玉小心些,仔細碰着妹妹。"賈敏看着賈寶玉勉強溫和地笑着,伸出一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賈寶玉擡頭看着賈敏,露出幾顆大門牙,笑眯眯地扒着賈敏的膝蓋嚷道:"姑母快讓我瞧瞧!妹妹方才沖我笑了!"他此刻已經換了一身大紅缂絲箭袖,發辮上的珍珠在燭火下泛着柔光,倒比之前更添幾分鮮活氣。
賈敏應了一聲,将襁褓略略放低些。寶玉立刻伸手去碰黛玉攥着的小拳頭,那白玉般的指頭忽然張開,竟牢牢握住了他的食指。滿座女眷都笑起來,唯獨賈敏望着女兒與侄兒交握的手,想到劉大人的話,心裡忍不住難受。
"妹妹的手比鴿子蛋還軟呢。"賈寶玉嚷嚷道。
賈琏不知何時也湊了過來。十五歲的少年郎穿着靛青團花袍子,雖不像寶玉那般撒嬌癡纏,卻借着給姑母斟茶的機會,偷偷用指尖點了點黛玉的臉頰。他目光掃過賈敏蒼白的臉色,想起早上碼頭初見時姑母被江風吹得搖晃的身形,茶盞裡的水紋忽然亂了幾道。
廊下突然爆出一陣喝彩聲,原是變戲法的藝人噴出漫天金粉。璀璨光點落進黛玉漆黑的瞳仁裡,寶玉拍手笑道:"妹妹眼裡有星星!"衆人又笑,唯有林如海在喧鬧中沉默地摩挲着官帽上的砗磲頂珠。和賈敏一樣,早上劉大人說的話猶在耳邊:"令愛此去京城,自有錦繡前程。"可懷裡的嬰孩這麼小,連他腰間玉帶都抓不住,如何抓得住那深宮裡的風雲變幻?
秦嬷嬷正把放着金鑲玉的長命鎖端過來,忽見賈敏偏過頭去咳嗽,絹帕上洇開一抹暗紅。賈琏眼疾手快接過黛玉,感覺到懷中的奶娃娃輕得像片羽毛。他望着姑母單薄的背影,又想起來之前,叔父叮囑他看好寶玉,不可惹事。近來賈府被人盯着,喉頭突然發緊,不僅賈府被人盯着,這林府也被人盯着。這時黛玉卻在他臂彎裡扭了扭,小嘴一扁突然啼哭起來,急得寶玉在旁邊直跺腳:"定是琏二哥的玉佩硌着妹妹了!"
賈敏回過神來,連忙起身,抱住林黛玉,先行離開,賈寶玉跟賈琏自然也是跟着,留下林如海主持大局,隻是他到底是有些擔心妻女,因而讓自己的母親幫忙照看一下賓客。
“姑母,你生病了?”賈寶玉看着臉色蒼白的賈敏,眼裡滿是驚訝與擔心,沒了之前的笑容。
“無礙,隻是一點小問題,寶玉不必擔心。”家門看着賈寶玉安撫道。
“姑母别騙我,定是嚴重的病,都吐血了,姑母要看大夫。”賈寶玉說道,便是看向賈敏身邊的秦嬷嬷,秦嬷嬷倒是想去叫大夫,隻是賈敏不肯。
“姑母,寶玉說得對,早上我便是覺得您有些虛弱,不曾想竟是到了這個地步。”賈琏說道,便是将賈敏懷中的林黛玉抱到秦嬷嬷手中,“姑母不必擔心妹妹,若妹妹真的被帶到京城去,我會照顧好妹妹的,一定不會讓她受到欺負。”
“我也是,妹妹在哪兒,我在哪兒,肯定不會讓人欺負妹妹的。”賈寶玉也是說道,“姑母,你要好好的。”
說着,賈寶玉竟是忍不住落淚,雖然沒有聲音,但是一顆顆眼淚如珍珠,看起來好不可憐,此刻也沒有心情看林黛玉了。
滿月宴的喧嚣持續到月上中天,而林如海書房裡的燈燭,也亮到了天明。
翌日清晨,林府籠罩在一片壓抑的寂靜中。劉大人早已命人備好車馬,隻待時辰一到,便帶林黛玉啟程回京。賈敏一夜未眠,此刻仍緊緊抱着女兒,仿佛一松手,孩子便會消失不見。林如海站在廳前,面色沉凝,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官袍袖口。賈琏和寶玉站在一旁,一個眉頭緊鎖,一個攥着小拳頭,眼中滿是不甘。
"林大人,時辰不早了。"劉大人踏入廳内,語氣不容置疑,"太子殿下還在京中等着。"
林如海深吸一口氣,正要開口,忽聽府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接着便是管家慌亂的腳步聲:"老爺!聖旨到!"
衆人皆是一驚,劉大人更是面色驟變。還未等他們反應過來,一名錦衣太監已邁步入内,手中捧着明黃卷軸,嗓音尖細:"巡鹽禦史林如海接旨——"
林如海連忙跪下,賈敏抱着黛玉也艱難地福身行禮,劉大人雖不情願,卻也隻能跟着跪下。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朕聞林卿之女,聰慧靈秀,今特封為長華郡主,認太子為義父,以增天家父子之情。每歲入京觐見一次,以全孝道。欽此——"
廳内一片死寂,唯有黛玉咿呀一聲,打破了凝滞的空氣。劉大人臉色鐵青,顯然沒料到會有這一出。林如海卻是心頭一松,連忙叩首:"臣,謝主隆恩!"
太監收起聖旨,笑眯眯地看向林如海:"林大人,皇上說了,郡主年幼,不必急于入京,待年底夫人回娘家省親時,再一并帶去京城觐見太子即可。"
賈敏聞言,眼眶一熱,險些落淚。寶玉更是直接跳了起來,拍手笑道:"太好了!妹妹不用走了!"
劉大人強壓怒意,勉強笑道:"既是聖意,下官自當遵從。"他深深看了林如海一眼,拱手告辭,"林大人,咱們京城再見。"
待劉大人離去,賈琏終于松了口氣,低聲道:"姑父,這聖旨來得蹊跷……"
林如海微微颔首,心中已有猜測。北靜王爺的信、賈府的斡旋,甚至是太子與皇上的博弈——這封聖旨背後,恐怕牽涉多方勢力。但無論如何,黛玉暫時安全了。
賈敏抱着女兒,終于露出一絲真心的笑容:"玉兒,你聽見了嗎?你是郡主了……"黛玉似懂非懂,卻伸出小手,抓住了母親的一縷發絲。
寶玉湊過來,笑嘻嘻地逗她:"妹妹是郡主,那我以後豈不是要給你行禮?"黛玉咯咯笑起來,小手揮了揮,像是在回應他。
林如海看着這一幕,心中既欣慰又憂慮。聖旨雖解了燃眉之急,卻也意味着黛玉從此被卷入了朝堂紛争。太子不會輕易放棄,而皇上此舉,究竟是庇護,還是另有所圖?
賈琏坐在林府書房的紫檀木案前,盯着眼前攤開的《論語》,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他十五歲的年紀,早過了童生試的年紀,卻連個秀才都沒考上。原本在京城裡,他還能借着賈府的勢,在族學裡混日子,可如今在林如海眼皮子底下,卻是半點懶都偷不得。
"琏二爺,"林如海執着一卷《春秋》,擡眼看他,"'學而時習之'下一句是什麼?"
賈琏喉結滾了滾,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書頁邊緣:"這個……"
窗外傳來一陣孩童的笑聲。賈寶玉穿着杏紅撒花襖子,像隻花蝴蝶似的從廊下跑過,懷裡還抱着個小小的布包。賈琏眼睛一亮,正想借機岔開話題,卻聽林如海輕咳一聲:"專心。"
賈琏肩膀一垮,隻得硬着頭皮道:"回姑父,是'不亦說乎'。"
林如海點點頭,又考了幾處,見賈琏答得磕磕絆絆,不由歎道:"你母親若見你這般,怕是要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