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八,榮國府門前的石獅子上積了層薄雪。寶玉站在二門處的台階上,不時呵氣暖手,眼睛卻始終盯着府門方向。今年他已十四,身量抽高了不少,一襲月白錦袍襯得面如冠玉。
"寶二爺,進屋裡等吧,林姑娘的車駕還早呢。"襲人捧着暖爐過來,心疼地勸道。
寶玉搖搖頭:"去年妹妹說想吃糖葫蘆,我讓人備好了,得趁熱給她。"說着指了指廊下小厮捧着的油紙包,那糖葫蘆特意做成小兔形狀,是照黛玉幼時最愛的玩偶模樣做的。
正說着,忽聽一陣馬蹄聲自遠而近。寶玉眼睛一亮,三步并作兩步沖了出去。三輛青綢馬車緩緩停在府前,為首的車簾一掀,先是個穿藕荷色比甲的丫鬟下來,接着伸出一隻纖纖玉手——指尖如筍,腕似嫩藕,戴着個精巧的銀镯子。
"妹妹!"寶玉情不自禁喚出聲。
車中人聞聲輕笑,簾子徹底掀開,露出一張芙蓉面。十二歲的黛玉已初現少女風姿,杏眼如水,唇若含朱,一身淡青鬥篷更襯得膚光勝雪。她見了寶玉,眼中閃過欣喜,卻規規矩矩地先行了個禮:"寶哥哥久等了。"
寶玉一時看呆了,竟忘了回禮。直到黛玉掩口輕笑,他才回過神來,慌忙上前虛扶:"路上可還順利?妹妹長高了不少。"
"可不是,"後面馬車上的賈敏笑着走過來,"這丫頭今年蹿得快,夏衣都重做了三回。"
寶玉這才發現,黛玉已到他肩頭高了。去年還帶着嬰兒肥的小臉,如今線條柔和了許多,俨然是個小美人胚子。
衆人正寒暄間,忽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雲珩穿着件寶藍箭袖跑過來,額上還帶着汗珠:"林妹妹到了?我剛在練字,來遲了..."
黛玉轉身,眼睛彎成了月牙:"雲哥哥!"這一聲喚得比方才熱絡多了,聽得寶玉心裡酸溜溜的。
雲珩與寶玉一樣,身量相差無幾,隻是如今臉型微微有些不同,賈寶玉的臉像賈政,有些方,雲珩的臉像王夫人,有些尖。他恭敬地向賈敏行禮後,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掏出個錦盒:"給妹妹的。"
黛玉打開一看,是支精巧的毛筆,筆杆上雕着纏枝蓮紋,正是她最喜歡的花樣。
"我自己做的,"雲珩有些腼腆,"聽說妹妹近來習字勤奮..."
"多謝雲哥哥!"黛玉歡喜地将筆貼在胸前,那神态讓寶玉心裡更不是滋味。他連忙遞上糖葫蘆:"妹妹嘗嘗,照你去年說的樣子做的。"
黛玉眼睛一亮,接過糖葫蘆輕咬一口,滿足地眯起眼:"真甜!寶哥哥還記得。"
三人正說着,賈母院裡的鴛鴦來請,說宴席備好了。往年的慣例,黛玉一到便要先見老太太。
宴席上,賈母拉着黛玉的手左看右看,歡喜得不行:"咱們玉丫頭出落得越發好了,這通身的氣派,倒像是畫裡走出來的。"
王夫人笑着應和,目光卻在三個孩子之間打了個轉。這兩年她看得分明,寶玉對黛玉的心思已不是簡單的兄妹情誼。而雲珩雖不顯山露水,每次黛玉來前卻總要精心準備禮物,心思細膩處不輸寶玉。
"玉兒,"賈母突然問道,"聽說太子妃常邀你去玩?"
黛玉正小口喝着燕窩羹,聞言放下湯匙:"回外祖母,是的,太子妃娘娘讓嬷嬷教我一些規矩。"
今年,賈敏怕年末趕路,林黛玉受風寒,便是提前兩個月入京了,本是要來賈府拜見賈母的,隻是太子妃得了消息,先是請賈敏林黛玉入了宮。
因為一些事情,賈敏便暫時沒有來賈府,直到前些日子得了林如海的來信,這才帶林黛玉來賈府。
"太子家的幾位公子可常見?"賈敏似不經意地插話。
黛玉搖搖頭:"多是隔着簾子見禮。隻有景琰哥哥偶爾來說話,常帶些新奇玩意給我。"
寶玉手中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景琰哥哥?叫得這般親熱?
賈母與賈敏交換了個眼神,岔開話題:"快嘗嘗這蟹粉獅子頭,特意按揚州做法做的。"
宴畢,賈母留下賈敏說話,讓三個孩子自去玩耍。一出院子,寶玉就忍不住問:"妹妹何時與水景琰這般熟了?"
黛玉不解地眨眨眼:"去年上元節,他帶我看了宮燈,還送了盞兔子燈。人很和氣的。"
雲珩突然插話:"太子長子今年二十有三了吧?怎的還哄小姑娘玩?"
語氣中的敵意讓黛玉一愣:"雲哥哥不喜歡他?"
"不是..."雲珩自知失言,忙道,"隻是宮闱複雜,妹妹當心些。"
寶玉心裡更不是滋味。他比雲珩年長,卻沒想到這一層。水景琰這般殷勤,莫非别有用心?
三人沉默地走到沁芳亭。冬日園中蕭索,唯有幾株紅梅開得正豔。黛玉忽然指着梅樹:"咱們作詩吧!就以梅花為題。"
這是他們每年的慣例——黛玉出題,三人各作詩一首。寶玉聞言,暫時抛開心事,命人取來筆墨。
黛玉用雲珩送的筆,寶玉使慣用的紫毫,雲珩則取了支普通的狼毫。三人伏案書寫,不時偷看對方進度。
"我好了!"黛玉最先擱筆,捧起詩箋輕聲吟誦,"'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寶玉擊節贊歎:"妹妹這聯絕妙!把梅花的魂都寫出來了。"
雲珩也道:"我甘拜下風。"
接着是寶玉的詩,用詞典雅,卻少些靈氣。最後雲珩的詩出人意料,以工匠視角寫梅,别具一格。
黛玉細細品讀,突然道:"寶哥哥的詩像工筆畫,雲哥哥的詩像...像雕刻,各有千秋呢。"
被這樣評價,寶玉心裡既甜又苦。甜的是妹妹懂他的用心,苦的是她似乎同樣欣賞雲珩。而更讓他不安的是,妹妹口中那個"景琰哥哥",是否也在她心中有了一席之地?
晚間,寶玉翻來覆去睡不着。襲人進來添香,見他睜着眼發呆,不由問:"二爺想什麼呢?"
"襲人,"寶玉突然坐起身,"你說...妹妹将來會嫁給什麼樣的人?"
襲人吓了一跳,左右看看才低聲道:"二爺怎麼想這個?林姑娘還小呢。"
"不小了,"寶玉搖頭,"過幾年就該議親了。我..."他欲言又止,從枕下摸出個荷包,倒出幾片幹花瓣——是去年黛玉簪過的梅花。
襲人見狀,心中了然。這兩年寶玉收集了多少黛玉的小物件:用過的詩箋、掉落的發帶、随手畫的草圖...都當寶貝似的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