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在貴妃椅上小憩,忽聽得窗外雨聲,她推開窗牖,秋雨如絲如煙灑落在湖面上,平靜的小湖上泛起陣陣漣漪。這湖雖然是人工建造,倒也不是雅緻。
“下雨了。”
這是京郊的一隅偏僻之所,名喚“沉香樓”,是一所依山而建的幾所小樓,是京城達官貴人風流名士時常駐足之所。
沉香樓雖是山間小徑蜿蜒而上,五步一景,可掌櫃的卻是高雅之人,分四季變換而特立景緻,如今是晚秋,最好的景便是桂花樹下那間雅居,輕輕探出手去,眼前便有嫩黃的桂花飄落在掌心。可宋子雲不愛桂花,偏偏喜愛另一頭的那片竹林,清幽雅緻,心中便多了幾分甯靜。
竹林深處陳放着一架古瑟。
柔美的手指骨節雪白圓潤飽滿,指腹輕輕架着側臉,宋子雲薄耳微動,竹林深處琴弦之上漸有回音,穿過層層青竹遊蕩在她耳畔。
忽地幾片竹葉掉落,一片竹葉恰落在彈瑟之人的肩頭,卻絲毫沒有影響手指撥弄琴弦。琴瑟聲如同陳釀一般從竹林深處源源不斷地飄入宋子雲的耳,又如同烈酒入喉,沉香肆意,讓她沉浸在雨聲琴聲風聲中。
五年前的那天也是下着這般密密麻麻的雨,父王忽得重病,彌留之際狗賊高廉圖窮匕見,挾持宋良卿逼迫先帝寫下诏書讓其攝政,幸而她聰慧過人敏銳識破高廉計謀,拿着父王遺诏偷偷翻出宮牆。
可那日翻出宮牆之後,如柳絲一般的細雨打濕她被風吹亂的發絲,她才覺這世間天大地大,她一個從未參與過政事養尊處優的姑娘該找何人幫忙?
宋子雲立于天地之間,站在比她人還高聳的紅牆之外,她才明了自己這個長公主一無是處。依着她的性子,恨不能一頭撞死在這紅牆之上,好讓史官記下亂臣賊子的罪狀。
可父王還在等她的消息,弟弟還在賊人手中,她手握诏書是大淵最後的希望。
她不知該往哪走,卻又不得不走。
一把清灰的油紙傘替她遮住風雨,那一席熟悉又陌生的玄色官服出現在她模糊的視線裡,那個男人高大偉岸,身姿挺拔如松如竹,生着一雙漂亮的丹鳳眼,深邃而冷冽,仿佛一瞥之間,周圍的一切都能凍結成霜。
雨水浸染她的眼眶,她幾乎看不清來人。
這是她第一次見楚墨珣,或許是第二次。
宋子雲後來才憶起第一次見他時站在父王身邊匆匆一撇,她隻知這位清冷英俊的少年郎是父王身邊的人。
她站在雨中垂目見官靴浸染在水坑之中久未挪動,玄色官服衣角已被沾染了泥水,是匆匆而來又好似在等人。
宋子雲想避開他,楚墨珣先認出了她,上前一步攔住她的去路朝她施禮,讓人如此狼狽的雨飄然在他身上不顯狼狽,倒有了幾分翩翩雅士之味。
宋子雲懷裡揣着遺诏,焦急膽怯的目光撞進他深不見底的眼中,不知為何沉溺在其中,對他和盤托出宮中發生的事,将自己用生命守護的遺诏拿給他。
楚墨珣聽完她的話沉默良久,宋子雲渙散的意識漸漸清醒,見他面無表情又遲疑不作聲,後悔自己過于天真,就這麼輕信于這個陌生男人。為官者如何敢于與當朝高大人為敵呢?
可楚墨珣開口了,平靜地如同談論今日天氣,“請公主暫且回宮,我去去就來。”
去去就來?
這是什麼托詞?
宋子雲以為他要舍棄自己,拉着他的官袍不讓他走,楚墨珣卻很耐心地拍了拍她的腦袋,手背輕輕拂去她臉上的雨水。
那雙冰冷的眸子溫柔得能掐出水,瞬間安撫住她惶恐脆弱的心。
“此地不宜久留,長公主殿下請先回宮避禍,我去去就來。請長公主相信臣,臣一定不負陛下聖旨。”
宋子雲望着他離去的背影,那個男人的背影好像撐起了大淵的天。她一路小跑回了皇宮,半路上就被高廉的黨羽捉住,她與宋良卿被關在了一起。
不過是聽了楚墨珣的一句話,宋子雲抱着才十歲的弟弟,忍住淚水強裝鎮定地告訴他會有人來救他倆。他倆不知躲了多久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忽聽見衆人腳步聲,其中高廉的聲音最為響亮,她趴在門上豎起耳朵仔細聽着,這些混亂的聲音中夾雜着一個铿锵有力的聲音,這個聲音從容不迫遊刃有餘,就像在宮牆外對她說請長公主相信臣一樣熱烈滾燙。
又不知過了多久,楚墨珣帶着人推開寝宮大門,他跪在宋子雲和宋良卿面前,“陛下受驚了,臣等救駕來遲還望陛下恕罪。”
那日楚墨珣明明能赴高廉後塵狹天子以令諸侯,可衆人見他恭敬虔誠地跪在宋良卿面前,高呼陛下。衆大臣看他臉色也紛紛跪下。
楚墨珣臉上平靜沉穩,“先帝駕崩,還請陛下保重龍體,切勿過于傷心難過。”
宋良卿傻愣愣地站在那還不知所雲,是宋子雲先反應過來,她赤着腳将楚墨珣扶起來,雙手緊緊捏着他玄色官袍,在确認過是他之後這才伏在他懷裡哭了起來。
“殿下受驚了,臣救駕來遲罪該萬死。”
宋子雲想起她撲騰在楚墨珣懷裡大哭的場景,即便過去五年想起來依舊雙頰绯紅滾燙,那時她淋了雨走了一路,“早知道他這麼快來救我,我就該洗把臉換件衣衫。那時我一定好醜。”
指尖輕輕在茶盞口遊走,滾燙的茶水熨紅白嫩的皮膚,宋子雲不覺疼,紅潤的嘴唇一張一合輕輕地問,“都說權利是好東西,容易腐蝕人心,五年了,你的心是不是也變了?”
竹林深處的琴聲停了下來,宋子雲的思緒也漸漸回來。
宋子雲擡起手擦幹眼角的濕潤,嘴角露出笑,“看來彥博已然奏畢。”
甜翠說道,“柳大人的琴瑟真是出色,古樸典雅又不失清冷之感。”
宋子雲點點頭,“彥博的琴瑟的确有古樸之韻,總讓本宮想起舊事。”
甜翠掩嘴笑道,“奴這就去請柳大人過來。”
不多時,柳昱堂推門而入。
“微臣給長公主請安。”
“彥博,快來嘗嘗‘白水芙蓉’,這可是極考驗廚子刀工的一道菜。”
香桃端着點心推門而入,見柳昱堂站立在門口,又瞧了瞧宋子雲的臉色,才敢開口道,“柳大人,這可是長公主為了你提前半個月來沉香樓預定的。”
宋子雲俏媚的眼一擡,嗔怪一聲,“要你多什麼嘴。”
香桃雖跟着宋子雲的日子最短,但小丫頭機靈,漸漸學會觀察主子的脾氣,宋子雲臉上不見真喜怒,有時臉上怒氣驟然,倒不見得又多氣。
香桃笑道,“是,殿下對忠烈公的好明眼人都瞧得出,才不需要奴婢多言呢。奴婢這就退下。”
宋子雲對着柳昱堂說道,“都是被我慣壞了,彥博莫怪。”
“殿下向來賞罰分明管教有方,身邊的人更是知書達理,進退有度,并無對微臣冒犯。”
宋子雲說道,“還不趕緊起來和本宮一道喝茶。”
柳昱堂趴在地上不敢起身,“長公主容禀,君臣有别,微臣實在不敢與殿下同席而坐。”
宋子雲雙手扶起柳昱堂,他雪白的臉上瞬間蒙上一層紅暈,連連退了幾步,“殿下,萬萬不可。”
宋子雲陰冷的眸光裡多了幾分柔和,“彥博,你是不是生本宮的氣了。”
“微臣不敢。”
柳昱堂的确長得俊美秀氣,如同一塊白玉溫潤又柔和,他雙手交疊行君臣之禮,骨節泛白手指細長,讓人忍不住親近。
“彥博,本宮要賞你一樣東西,你看了肯定會喜歡的。”
柳昱堂眉目流轉落在宋子雲白皙的側臉上,目光才剛剛碰上這明媚的臉龐便又低眉順眼,不敢看來人,“殿下已賞微臣許多東西,微臣實在不敢再要。”
“你先看看再說。”
宋子雲緩緩展開卷軸,古畫中一片竹林,竹葉婆娑,随清風靈動飄舞,竹林深處,一位白衣男子負手而立,衣袂飄飄,而那位女子背對男子,仿佛随時會從畫中走出。
柳昱堂探頭而看,雖不敢直視宋子雲,但還是被這栩栩如生的畫作所吸引。
“這是前朝顧老先生的畫作《話凄涼》,”柳昱堂喃喃道,“是他思念妻子時提筆所畫。”
“本宮偶爾聽得你喜顧老先生的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