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遙心中竊喜,面上卻平無波瀾,緩緩道:“如果你我是敵非友,上一世謝家何以獨善其身?”
“你給了父親一條退路,而他一早已有急流勇退之意。若是真的道不同,你大可像對王氏、魏氏、顧氏之流那樣連根拔起,但你給了我父子一條生路。”
“因為子曜知道,在燕王長史案裡,隻有家父和崔前輩一樣,是真心想過還天下人——和沈毅——一個真相的。”
韓昭的聲音止不住的顫抖:“你說什麼?”
謝遙忽然一伸手,覆住了她仍輕輕顫着的、冰冷的手。他看見她羽睫一抖,除此以外卻沒有任何反應。
“我都知道了。”
她也沒有絲毫要把自己的手抽出來的意思,隻是話音有些沉:“我死後,你去過聚賢山莊吧?”
原主是沒去過,可……謝遙一咬牙,啞聲道:“是。”
“師父跟你說什麼了?”
謝遙答非所問:“崔前輩和謝家的淵源,我是重生後從父親口中得知,而非崔前輩。”
韓昭見他避重就輕,索性破罐子摔碎:“你是怎樣重活一世的?”
謝遙沉默了。
韓昭嘲諷的笑笑:“上一世我雖與你議過親,那也不過是權宜之計,說起上來你我交情全無,我又怎能強求你對我全無保留?”
聽到“議親”二字,謝遙眼裡閃過一絲晦暗不明的神色,良久才搖了搖頭,柔聲道:“我并非對子曜有所保留,隻是……”
他沒有說下去,突然話鋒一轉:“我當日在望月樓,是想求證一事,卻不想——”
聽到了她那一番豪言壯語嗎?韓昭并不想聽高門出身的謝公子對她一番“離經叛道”之言的評價,連忙打斷了他:“是想求證什麼?”
謝遙一字一頓的道:“子曜和燕王長史沈毅的關系。”
韓昭失笑:“你這麼問,不就是認定了我是沈毅的後人麼?”
謝遙收回了手,難得規矩的放在自己膝上:“我閱遍了燕王長史案的卷宗,沒有提過沈毅家有一女,所以不敢妄自臆猜。”
韓昭一手支頤,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燕王長史沈毅自是無後的,但如果當年伏法的,根本不是燕王長史沈毅呢?”
謝遙腦中晴天霹靂,忽然想到了什麼。
看見他呆若木雞的模樣,韓昭打趣道:“當年三司會審,判了斬刑的人是誰,謝太傅沒有告訴你吧?”
謝遙抿唇不語,一向如沐春風的笑臉已經皺得不似人形。韓昭禁不住笑出了聲,又想起自己前世是有負這個“倒楣鬼”的,立即收起了笑容,幽幽一歎:“大理寺獄中的,的确是殺了淮陽王的人,隻是他根本不是燕王長史。那你猜,他到底是什麼人,為何一定要死?”
淮陽王一死,本來隻是惠帝庶弟的先帝懷帝便借平亂之機,入主皇城。而當年打開皇城,在朝上牽頭擁立懷帝而又能得百官和應的,便是大越自立國以來最大的兩個望族——謝氏和王氏之首。
而燕王長史案,正是交由王征明、謝鈞二人和家族同樣樹大根深的崔行之主審,依俯王氏的魏康從旁助之。他們說這人是燕王長史,這人就必須是燕王長史;隻有淮陽王是死于亂黨仇殺,懷帝登基才是名正言順,而王家、謝家、崔家等人,才有名正言順的從龍之功。
至于這人的真正身份是誰——這重要嗎?
曆代皇子開府就藩,都會派遣由皇家專人訓練出來的暗衛跟随。這些暗衛本為不見天日的死士,跟随了就藩的皇子,既是恩典,也是踏上了一條終身無條件效忠皇子的路。
這名至死也沒有名字的暗衛,連死法也不由自主,隻能用自己的身體、旁人的名字,為主子鋪就一條通往九五至尊的血路。
聽着眼前之人娓娓道來,謝遙垂眸,隐去了眼中遮掩不住的痛楚,卻止不住全身上下的顫抖。
見他如此,韓昭隻道他一介翩翩佳公子終于得知那些肮髒的朝堂真相,一時難以接受,便放柔了聲音安慰:“謝太傅肩上背負着整個謝家,他的立場不得不受姓氏所限,所以懷遠不必自責。何況當年那人是扣在大理寺獄中的,謝太傅對他也是照顧有加。”
她不知道的是,他此刻并非自責,而是悔不當初。前世他一輩子堅守忠君愛國之道,卻不知自己忠于的皇家,不僅得位不正,更是因一己私欲害她成為孤兒。
如果說他們是立場不同,那上一世的他,憑什麼認為自己的立場就是對的?
上一世的他,又有什麼資格折她羽翼?
他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說,終隻道:“難怪我問父親是否有人要為燕王長史翻案時,他說子曜志不在此。因為含冤而死的人,根本就不是燕王長史。”
“謝太傅恐怕在春闱開考之前,已經知道了我是誰。”韓昭想起她的那份拜帖,又想起謝太傅在瓊林宴上一番肺腑之言。
還有她擊鼓鳴冤之時,她有意無意的把髒水潑到謝太傅身上,連謝遙也自污聲名以推波助瀾,謝太傅卻沒有作出一舉一動,隻是靜觀其變。
“令尊和家師當年與懷帝共襄大事時,結識了我那無名無姓的父親。”韓昭望向夜色正深的車外,輕輕說道:“士庶有别,但他二人卻從未看輕那個沒有身份、甚至沒有自己思想的小小暗衛。”
“他們心中都有着衆生平等的理想,偏生不得不親手處決那個生來注定命賤的好友。”她的語氣依舊淡淡的,仿佛說的是與自己毫不相關的故事:“令尊留在廟堂,位極人臣,又任太子之師,影響了當今那位不問士庶、開科取士,為的就是從體制内推動變革。而師父毅然放下一切,隐居青州,布的是一個推倒一切重來的局。”
“我現在是在體制之内,可終有一天,我是要把現有的一切全都推倒的,”韓昭有些惋惜地望着眼前男子,“懷遠是想改變自己的命運,謝氏的命運,還是天下的命運?這些可有想過?”
謝遙定定的看着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好想被那些棱角刺痛,來提醒自己她還活着,自己還活着。
這樣想着,手便搭上了面前之人的臉頰。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嘶啞:“我隻想改變你我之間的命運。”
說罷,不給她時間拒絕,縱身一躍,已然消失在車外。
韓昭呆呆看着車頂,半晌才道:“師兄身上蓋着的大氅,還給人家了吧?”
“還怕我欠姓謝的不成。”車頂上的徐望嘿嘿一笑:“謝小子一路跟來,竟然不到山莊坐坐?”
他本就知道青州之行隻是引他出來的一個局,卻依然甘之如饴的縱身入局。韓昭沉默半晌,反問:“那時你把我一箭穿心,謝氏父子是什麼反應?”
“那時我都隻顧逃命了,哪看得清楚。”徐望尬笑:“不過好像聽到了他老子的驚呼,隻是礙于姓楚的帶着官兵先趕過來了,他大概也不好做些什麼。”
“連老子的反應都記得了,小子反而沒有可取之處……”韓昭望向那抹消失在遠方的身影,自言自語般道:“這樣一個人,他的執念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