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男人離開後,陳列才從校門邊出來。
登上一輛公交,回到了臭水河邊。瞥一眼姜堇的那條舊船,在一片黑寂裡,亮着一盞小小的、熒黃的、透着暖意的燈,飄在幾近擱淺的河畔上,搖搖晃晃,一如方才搖搖晃晃載着陳列在寂寞城市裡遊走的公交。
陳列一低頭,鑽入了自己的船。
如果不是這一系列事,當周日晚上他買完煙、從小超市走出來時,一個小混混纏上來叫他:“喂,給我也買一包。”
理直氣壯的語氣。
陳列沉默扭頭看他一眼。
小混混看着眼前這個少年人,站着的時候頸後到背脊會有一個微微彎出的“S”,低頭,扯開塑料,用嘴銜住煙盒裡抖出的一根煙。
沒點,咬着煙嘴沖小混混看過來。
他用頭撞過來幾乎與眼神落過來的瞬間是同時,以至于小混混絲毫沒有防備,就感覺鼻梁上冒出火星子般。
“你他媽……”小混混一咬牙。
哪有人這樣操作的啊!簡單,直接,正中要害,不得擺個花架子先示意一下啊?
小混混捂着鼻梁瞪過去,少年人在初籠的夜色中站成一個沉默的影子。
像年代亘古的默片。
小混混就罵了句“你他媽”,也不知這句話哪裡進一步激怒了他。小混混揮拳沖上去的時候,他的格擋更為簡練粗暴。
小混混一屁股墩兒坐到地上捂住鼻梁:“你……不講武德!”
這本是句有些搞笑的話。
但沒人笑,陳列依舊木然一張臉沒任何表情,小混混死捂着鼻梁瞪着雙眼。
陳列轉身走了。
小混混愣了下爬起來追上去:“你不會講話啊?”
陳列眼尾掃過來,簡練地吐出一個字:“滾。”
“别啊。”小混混掏出打火機死乞白賴給陳列把煙點上:“你想賺錢麼?”
“不想。”
“哪有人不喜歡錢的啊?”小混混拽着陳列胳膊:“我叫瘦猴,給你介紹個好工作。”
他硬把陳列拉着走。
陳列幾乎有種懶得掙脫的心情。
直到瘦猴把他拉到一座低矮的平房前,明明生鏽的門窗緊掩,依然感到有陣逼仄的熱浪傳來。
陳列在門口站定。
瘦猴催促他:“進去啊。”
陳列揚了揚下巴:“把煙抽完。”
“進去抽也沒什麼打緊。”瘦猴這麼說了句,不過也沒再催,站在他對面一尺的地方等着。
陳列緘默抽着煙,仰頭望着墨黑的夜空。
貧民區連天空都沒那麼敞亮,被臭水河污濁的氣味熏過一遍似的。看了許久,在陳列将要收回眼神的時候,才看到唯一的一顆星一閃。
陳列不知怎的,蓦然想起校運會那天、姜堇站在秋日陽光下喝水的模樣。
鹿一般幹淨純冽的眸子一閃,像夜幕裡的一顆星。
陳列掐滅抽盡的煙頭:“進去吧。”
說罷一抽生鏽鐵門上的門栓。他那般随意的動作不是因為他無畏,而是因為他無所謂。
“哎我先跟你交代下裡面的情況……”瘦猴跟在他後面都慌了下。
然而瘦猴還未來得及說什麼,陳列已邁了進去。
先撲面而來的是許多人聚在一起的熱浪,是驟寒的秋夜裡。發臭的甚至不是煙味和汗味,而是很多人皮膚交織在一起的味道。
陳列掃了眼,這是一處拳館。
很多年後,他跟姜堇或者說“姜雪照”去過無數高端的健身房,大多坐落于五星級酒店或私人會所。那裡有嶄新的器材潔淨的香氛一塵不染的軟墊,裡面的男女衣着光鮮輕聲細語。
而眼前這裡,甚至不像一處健身所在。
水泥地面上滿是啤酒瓶蓋和煙頭,還有不知多久沒掃過的塵土。角落的沙袋和牆靶都有些開膠,不知多久沒人用過了。
唯獨人擠人人挨人的是中央一方拳台,一盞說不上是黃是白的熾烈頂燈灑下來,把拳台上厮打在一起的兩人身形照得分外清晰,面龐五官卻籠在一片陰影裡。
随着他們抱在一起厮打,圍觀人群發出陣陣歡呼或噓聲。
有賣酒女郎端着一杯杯紮啤,在人群中穿行而過。
瘦猴擠到陳列身邊:“你隻要交一年的會費,你也能上台打拳。你那麼能打,能賺錢的。”
陳列問:“合規麼?”
“合規?”瘦猴極之好笑地嗤了聲。
接着他說了極富哲理的一句話:“我們這種人,規矩能保我們過上平安的一生麼?”
陳列不語。
瘦猴從他身邊溜走了。
端着紮啤的女郎并沒有統一着裝,但都穿色澤極之豔麗的短裙,要麼粉綠,要麼鵝黃,在一室逼仄的汗氣中露出光溜溜的肩膀。
有女郎掃他一眼:“帥哥,買酒麼?十塊一杯,很便宜的。”
“不買。”大概他聲音太冷、表情也冷,女郎看他一眼,又端着托盤走開了。
陳列敏感察覺到角落裡有人在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