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列把徹底脫力的姜堇帶回了船艙。
那一晚是他幫姜堇洗頭洗澡,燒了很熱的水,把姜堇渾身都擦了一遍。又被冬天的被子找出來,讓姜堇躺在木闆床上,把姜堇整個裹在裡面。
姜堇經曆了一場很嚴重的發熱。
陳列從城中村的醫院買來退燒藥和體溫計,藥無濟于事,姜堇仍然燒到三十九度。陳列預備抱姜堇去醫院,姜堇昏沉沉地推他:“不去。”
“你知道你發燒到多少度嗎?”
姜堇仍是昏沉沉地答:“會好的。”
陳列懷疑她燒糊塗了在說胡話。
他想起那場暴雨,想起姜堇在那場暴雨裡的癫狂、像要耗盡自己最後一點生命力般。他甚至悲觀地想過:姜堇會不會挺過這場高熱?
然而,姜堇的熱度在當天晚上就退了下來。
她真像臭水河畔那些頑強的紫色野花一樣,有着極之旺盛的生命力。
她裹着被子坐在木闆上,喝陳列給她沖的藥,蒼白的雙頰還殘存着高熱留下的紅暈。
陳列問她:“想吃什麼?”
她說:“面。”
陳列便去城中村的菜市場買了雞蛋、蔥花和姜。姜切成絲丢進去,煮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祛寒氣的面。
姜堇把那一大碗面吃得一根不剩,甚至湯也喝完,把空蕩蕩的碗遞還給陳列。
陳列洗了碗,回來坐在她對面,這才問:“昨晚怎麼了?”
姜堇裹緊被子坐着:“李教授不會加号給我媽做手術,現在光有錢還不夠。”
她隐去了李黎對她的那番羞辱。
她永遠不會講給陳列聽。
“嗯。”陳列的睫毛長、卻并不濃密。垂落下來的時候,顯得他思考間有種超脫年齡的冷靜。
到現在他們都不會驚惶了。
事情一件件壓過來,他們隻會近乎機械性地想對策去解決。
白柳絮的身體條件已不支持長途奔波轉院,陳列的辦法是搜索周邊城市,有沒有和李教授一樣擅于做這類手術的醫生、還能排得上号。
姜堇好像永遠是更成熟的那個,她好像永遠漠然地先一步洞清,能做這樣手術的醫生全國又有幾個?現階段隻有李教授能解決她的問題。
她灼灼燃燒的生命力總是驚人,到了第二天傍晚,她出現在甲闆,竟已是姿容煥發,一頭濃密的烏發在腦後盤一個高雅的髻,着一身修身的黑色晚禮服,一邊肩帶繞着她天鵝般的頸項,另一邊則無肩帶,露出她雪白的肩膀和深凹的頸窩。
除了一場高熱感染了她的肺、她時不時低咳幾聲之外,整個人竟已看不出病色。
當然,這也跟她的妝容過濃有關。
她粉底塗得厚,眼妝鋪得清淡,唯獨一張唇,抹了格外濃烈的藍調正紅,與她一身暗黑的晚禮服激烈地沖撞在一起。
陳列看到她的一瞬,心裡冒出個荒唐念頭:
她在燃燒自己的生命。
陳列立刻躍下甲闆向她走去:“你要去哪?”
姜堇站在自己的船頭,居高臨下地看他,眼神裡含着妩媚笑意:“陳列,别問我,好嗎?有些面的我,我永遠都不想你看到。”
事後陳列無數次後悔過。
那時他到底太年輕了,他隻有十八歲,沒有任何與女性相處的經驗。
他錯誤地以為對一個女性最大的尊重,就是在任何層面都不要違逆她本人的意願,不要令她為難。
他錯了。
他那時就該違逆姜堇的意願,不由分說地跟上去。
無論姜堇打他也好、罵他也好、譏諷他也好,他一步也不應離開。
可當他明白這些的時候,他已經永遠錯失這樣做的機會了。
姜堇走了,一輪殘陽映着她的背影。
姜堇來到了一個酒會。
她在拼命搜索李教授的時候,意外在一篇網絡新聞稿的照片裡看見,李教授與姜啟川相談甚歡。
他們竟相熟。
姜堇在從姜啟川電腦拷來的那些資料裡發現,姜啟川私下入股了李教授的醫院,沒有讓他老婆知道。
姜堇又從姜啟川助理的手機裡,得知了今晚酒會的行程,姜啟川和李教授都會出席。
她又從助理手機裡拷貝了一份當晚的邀請函。當她出現在酒會上時,無數男人的目光朝她投射過來。
她端起侍應生托盤裡的一杯雞尾酒,神色淡淡。
姜啟川這樣的男人,似乎對美人有一種本能的直覺。
當他看過來的時候,眼底的驚豔和厭惡幾乎同時出現。
姜堇端着酒杯走近,朝他盈盈一笑。
他漠然看着姜堇。
“幫我一個忙。”姜堇手指理了理他領帶。
這麼多人的場合,姜啟川總不至于激烈地推開她。
姜啟川問:“怎麼,還想要錢?”
“錢我不要了。”姜堇纖白的指尖在他領帶夾上刮過:“你讓李教授給我媽做手術。”
姜啟川笑了:“為什麼?”
他看向姜堇的眼神帶上一絲譏諷的同情:“這麼多年的摔打還沒讓你學聰明麼?還是她的基因拉低了你的智商?”他問姜堇:“我為什麼要幫一個我生活裡的定時炸彈?”
他隻差把那句話明晃晃地說出來——他隻恨不得她死了才好。
他看向姜堇的眼神好似在質問:你還有什麼籌碼,能讓我為你做這件事?
姜堇的指尖又理理他襯衫胸口的褶皺:“你不怕人以為我是你的情人?”
姜啟川含笑的眼神帶上一絲玩味。
“你應該甯可讓人以為我是你的情人,也不會讓人發現我是你的女兒吧。”姜堇看着他。
周圍人觥籌交錯,他倆之間這場壓低聲的密談,交織在大提琴的高雅樂聲中,多像一場情人間的絮語。
姜啟川是真的笑了。
“你多少歲了?”
姜堇看着他,不答。
“十八?十九?”他掃視一遍姜堇:“等你長大一點你就會明白,這個社會對一個男人,尤其一個功成名就的男人,比你以為的要寬容得多。”
“你大可以去造聲勢,說你是我情人。”他俯近姜堇耳邊:“上網、上微博、上我公司、上我家裡。我甚至可以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後我再着手壓下這件事。”
“社會會審判我嗎?”他含笑看着姜堇:“我好心勸你一句,就算你讓所有人以為你是我情人,最終接受審判的是你,而不會是我。”
他端着酒杯走了。
甚至心情大好地跟着大提琴旋律,哼了兩聲口哨。
有旁人問他:“老姜,那個漂亮女孩是誰?”
他甚至還往姜堇這邊望了一眼,笑意盈盈地答:“不認識啊。”
-
陳列到甲闆上不知眺望了多少次。
這一次,他終于看到姜堇的船艙裡亮了燈。
他立刻過去,推開門。
姜堇靠船艙坐着,身上的晚禮服還沒脫掉,隻是發髻散了下來。束了一晚上的發髻,散下來時發尾都打彎,散亂卷曲地搭在她肩頭。
高跟鞋甩脫在一旁,她赤腳踩着船艙中隆起的那方矮桌,露出纖細白膩的腳踝。
那樣的她,既妩媚,又滄桑。
她扭過頭看了陳列一眼,面無表情的。
陳列走到她對面坐下。
她問陳列:“有煙麼?”
陳列:“抽什麼煙。”
她聳了下肩,便是在這時笑了起來。
陳列本以為她是在強撐,後來發現她是真的在笑。
妩媚的、野蠻生長的、帶着恨意的、咬牙切齒的。
恨意也能成為她一往無前的動力。
“陳列,你為什麼要擔心我呢?”她晃着雪白的腳腕,問陳列:“你不明白,對一個出身微寒的女孩來說,成長不是長大,是進化。”
殺不死她的,隻會使她更強。
她笑看着陳列:“我會想出辦法的,一定。”
-
然而上天沒有給她這樣的機會。
陳列看着她一天天消瘦下去,抱着電腦查詢李教授其人的弱點。陳列煮了面,蜷起指節在桌面敲一下:“吃了。”
姜堇端起碗,仍盯着電腦屏幕。眼睛裡閃着灼灼的光,陳列有種感覺,總覺得她像是在燃燒自己的生命力撐過這段時日一樣。
陳列一方面在醫院看護白柳絮,一方面忙着出售公司的各項事宜。
姜堇這天去醫院的時候,獨自在走廊窗邊站了許久。
總怕白柳絮見到她又情緒失控。
窗戶開了一條縫隙,外面陽光熾烈成一圈光暈,混合着蟬鳴包裹過來,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濕熱的暑氣令人窒息,姜堇小口小口的呼吸着,又想起菜市場那條被掼到地方的魚。
張着嘴一開一合,卻不知自己的生命力将要耗盡。
正當這時,一個黑衣男人從病房出來。
姜堇不經意一回眸——
她快步地沖上去,近乎野蠻地拽住男人袖子。
真可笑,她同姜啟川根本不熟,怎會憑一個背影認出這就是姜啟川?莫非真是先天的血脈作祟?
她盯着姜啟川,面無表情的。
倒是姜啟川先笑了:“我就是來看看。”
他回看着姜堇,探究的,好奇的:“我年輕時怎麼會看上這麼個女人,讓她生下你這麼個野種,成為我一生的污點。”
姜堇那時攥着他袖子,莫名望了眼窗外。
很久以後,當姜堇回憶起自己心底的希望到底是什麼時候完全坍塌,便會想起這一刻。
她攥着姜啟川先沒開口,因為她心底有一絲妄想:姜啟川是動了恻隐之心來看一眼白柳絮嗎?
畢竟兩人相愛過。
可原來,他隻是來看她什麼時候死而已。
他恨不得她早點死了才好。這樣他的污點便從世界上消失。
他拂開姜堇的手,快步離去。
走到電梯口時擡腳看了眼皮鞋,好似來這平民的醫院、會有灰塵污染他的鞋面似的。
白柳絮和姜堇在他看來,便是這樣的一粒灰。
姜堇不知窗口是不是吹進了一陣風。
當她心裡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砸得粉碎時,又被這樣一陣風吹得灰飛煙滅。
她忽地想到了什麼,快步跑回病房,胸口劇烈地起伏着。
還好,白柳絮安然地躺着。方才那一刻姜啟川陰鸷的眼神,真讓姜堇懷疑他進病房來、是不是動了什麼白柳絮賴以為生的儀器。
姜堇喘着氣:不過,姜啟川有什麼必要冒險在醫院做這等事?
他有的是其他好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