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列把那套程序發到了姜堇的手機上,聽見自己的心髒在狂風中咚咚作響。
那層樓太高了,高到姜啟川在窗邊俯瞰整個江城、醉心于自己的版圖時,并非時時記得關窗。
黯藍窗玻璃在暗夜裡變成巨獸酣睡時微張的嘴,姜堇單薄的身影幾乎是被它吞沒了進去。
直到姜堇的身影又一次出現在窗沿上。
人在緊張的時候會放大一切細節。
陳列記得姜堇背對着窗戶站着,先是往下眺望了一眼,風鼓噪着她的長發,她似能禦風而翔。
也記得姜堇拂開眼前蕩滌的發,輕輕地對他笑了一下。
姜堇是笑了一下麼?亦或那是他的幻覺?
陳列看着姜堇在當晚躁狂的風中往下攀爬,直到姜堇穩穩落地,他一言不發地走過去,才發現自己的掌心裡被自己掐出了道道血痕。
竟也不覺得痛。
姜堇脫掉腳上的鞋套,叫他:“走。”
直至兩人回到姜堇的船艙,陳列重又開始呼吸了。他問姜堇:“你瘋了麼?”
姜堇臉上卻有股異常平靜的神色,把U盤插上電腦。
她剛才用U盤把陳列發到她手機的程序導出來,植入姜啟川的電腦,然後迅速拷貝了最可疑的那幾個文件夾。
她真的有在好好研究電腦程序。當她纖白細長的手指在電腦上翩飛,檢索着姜啟川的那些資料時,她的動作已無比娴熟了。
然而沒有。
什麼都沒有。
姜堇輕吐出一口氣來,靠住船艙。
姜啟川不可能是個沒漏洞的人。隻能說做到他這地步,比劉邺涵那種小角色要更為謹慎得多。
陳列說:“你知道這種手段拿到的證據,在法庭上本就是無效的。”
這種時刻他說這樣一句話,是勸慰更多,還是告誡更多。
但姜堇沒有崩潰。
姜堇挑唇笑了下。
今晚她穿一件白襯衫,一條淺灰色的窄腳運動褲,頭發紮成馬尾,臉上沒有一點妝容,清新得像是可以去錄制電視節目的女學生。可是她這般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神情近乎魅惑。
兩種極緻的沖撞下,帶來一種令人心悸的美感。
姜堇笑着問:“我有說我要告他麼?”
她搖搖頭:“陳列,我沒有時間了。我是在跟死神搶時間。”
她的後腦抵在船艙的木闆上,下巴微微往上仰起,好似在看頭頂的一片星空。可這裡是沒有星空的,隻有陳舊的腐敗的散發着黴味的船艙頂,逼仄的,好似壓迫得人無法呼吸。
姜堇的掌根擱在地闆上,食指一下下無意識地敲擊着。
哒哒,哒哒。
她的眼神望着船艙頂,說不上是在專注的想事,還是空洞的失神。
隻是食指始終無意識地敲擊着。
哒哒,哒哒。
讓陳列想起兩人躺在甲闆上看天空的那夜,姜堇手攥成拳敲擊着甲闆。
咚咚,咚咚。
在陳列以為她情緒随時會崩潰的時候,她卻保持了一種異樣的平靜。
第二天接到主治醫生電話時,陳列和她一同去了醫院。
姜堇走到病房門口,先是對着裡面看了眼。出院一段時間對白柳絮的精神狀态是有影響的,這時即便姜堇和陳列一同出現,白柳絮看向她的眼神依然警惕、戒備。
如果白柳絮認定她就是年輕時的自己,随時都會陷入癫狂。
姜堇對陳列說:“你去看看她吧,我先去找醫生聊聊。”
她轉身的時候依然平靜。
隻是背影在窗口透進的晨曦中那般單薄。
醫生告訴姜堇:“按理說我們不該給病人家屬這樣的建議。可……”
他把各項檢驗報告推至姜堇面前:“你母親的情況太特殊了,我們院裡會診過很多次,雖然按醫學倫理我們不能對治愈率給出一個過分具體的數字……”
他低聲勸姜堇:“如果你想提高手術成功的幾率,你不如去找李教授,江城屬他做這種手術最權威。李教授現在自己開醫院,排期很滿,我怕你再不去找,到時候籌到錢,時間上也來不及了。”
姜堇點點頭:“謝謝醫生。”
她站起來走出辦公室,醫生叫住她。
姜堇回眸,醫生猶豫了下還是提醒:“你最好别去他辦公室找,私下裡找吧,你把手術加号這種事擺到明面上來談,他按規矩是肯定不能接受的。”
姜堇仍是點點頭:“謝謝醫生。”便安靜地走了出去。
醫生歎了口氣。
他這麼多年見過太多病人家屬,崩潰的,哭嚎的,指着他鼻子破口大罵甚至要對他動手的。可是這個瘦削的十八歲姑娘,她隻是安靜的、沉默的、過于平靜的。
她看向世界的淺棕色瞳仁裡甚至沒有一種探究,探究世界為何要把這麼多不公壓在她單薄的肩膀上。
她隻是以一種近乎超然的平靜默默接受。
陳列從病房出來的時候,看到姜堇坐在走廊的等候椅上,并攏的膝頭放着一疊檢查報告。
上面有太多她看不懂的醫學術語。
此時她握着手機,一個詞一個詞地去查。
陳列走過去問:“要去看看阿姨麼?”
姜堇盯着那些檢測報告頭也沒擡,指尖還在手機鍵盤上敲擊着:“不去了。”
陳列在她身邊坐下:“醫生怎麼說?”
姜堇:“說手術難度很大,讓我去找李教授,看不能把我媽提前插進他的手術排期裡去。”
陳列:“我陪你去。”
姜堇仍是低着頭查那些檢測報告,不說話,良久,她擡起頭來:“陳列,你能去給我買一包曲奇餅幹麼?”
-
陳列去醫院超市買曲奇餅幹。
買不到姜堇小時候吃的那種,他拿了兩包在手裡比對,企圖憑包裝上的圖案判斷哪款更接近姜堇的記憶。
湧到櫃台結賬的病人家屬們,臉上都帶着某種焦灼。甚至有兩人為了誰先誰後的問題,一言不合打了起來。
陳列買完餅幹走到醫院花園,姜堇坐在長椅上等他。
她身邊是盛開的杜英和虞美人,盛夏七月的陽光是一種接近熾白的顔色,灑落在她身上,讓她一頭長發變成一種淺淺的棕。
瞳孔的顔色也比平時更淺,通透的,注視着這個世界。
陳列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把手裡的曲奇撕開了包裝袋遞她。
姜堇取出一塊餅幹來。
她隻有吃曲奇的時候會這樣小口小口用門牙咬,好像舍不得一口氣吃完似的。
陳列叫她:“阿堇。”
“嗯?”她唇角沾一點餅幹碎屑,讓陳列很想伸手幫她抹掉。
“你想說點什麼嗎,或者……哭?”
陳列不确定她這樣的性格,發洩情緒的方法會不會是哭。
姜堇搖搖頭,反問:“為什麼要哭?”
她吃完整塊餅幹,緩緩吐出一口氣來,說:“好甜。比我小時候吃的那種甜多了。”
陳列忽然想,在小時候的姜堇眼裡,也許她繼父那樣地毆打她母親,也是天塌了一般的事。
可姜堇吃一塊曲奇餅幹,又能撐過去。
或者說,姜堇吃一塊曲奇餅幹,隻能撐過去。
姜堇:“陳列,你别跟我一起去找李教授,你多來陪陪我媽吧。反正……她也不想看見我。”
“我會來看阿姨。”陳列:“我也會陪你去找李教授。”
姜堇搖搖頭:“可是我不想。”
“為什麼?”
“為什麼啊……”姜堇輕輕地笑了笑,食指指腹摁在木椅邊緣摩挲了下:“因為我什麼都沒有了,隻有尊嚴。”
她看向陳列:“我不想你看見我求人。至少在你眼裡,我希望我是有尊嚴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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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列終是沒有再堅持。
他攬下了這段時間照顧白柳絮的所有事。以至于病房裡其他家屬和新來的護士,都以為他是白柳絮的兒子。
甚至有時白柳絮因藥物副作用無法自控地拉了滿床,護士來不及收拾,也是陳列自己收了床單拿去洗。
姜堇去找李教授時,發現命運同她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李教授的醫院名叫“仁愛”,姜堇站在樓下,看着夕陽照在那燙金的隸書大字上熠熠生輝。她等很久了,以至于嗓子有些發幹。
她盯着醫院門口,心裡反複放映着醫院網站所載李教授的照片,企圖從下班的醫生間一眼把她認出來。
可李教授的确很忙。
六點。
七點。
八點。
直到夜裡十點。
一個看上去十分嚴厲的中年男人從樓棟裡走了出來,帶着種侃然正色的氣度。他拎着包匆匆往一輛邁巴赫,還未走近,手裡的鑰匙已咔一聲解鎖。
看起來是個時間觀念十分嚴謹的人。
姜堇咽了咽發幹的喉嚨,剛要走上前去。
發現他身邊還跟着個年輕的女孩。
“爸,我等你下班等到現在哎!你就說今晚給你點的外賣,是不是你最愛吃的吧。”
“我累極了,别拿你那些事來煩我。”
“可媽就是不同意我去那場演唱會啊!你給我買演唱會票和機票,就說你送我去哪個夏令營了。爸爸——親愛的爸爸——”
男人終是笑了:“真是拿你沒辦法。”
姜堇此生沒有任何對父親撒嬌的經驗。
她也是此時才發現,原來看起來再嚴厲的男人,面對自己真正喜愛的女兒也會和軟了态度。
車燈一閃,等姜堇看清那女孩的面容,腳步想刹車已然來不及了。
李教授和那女孩已一同朝她看了過來。
姜堇下意識地攥了一下拳。
她很久沒有睡着覺了。今天來之前沒有刻意打扮過,穿一件揉皺的白T恤,七分牛仔褲下是一雙極舊的帆布鞋,面孔瘦得凹陷下去,頭發也幾天沒洗了,紮着馬尾仍能看出油膩。
模樣不是不狼狽。
“姜堇?”女孩看向她時聲音難掩驚訝:“你不是已經去英國了麼?你怎麼……”
等在車燈下看清姜堇的一身裝束時,眼神瞬間變得玩味起來。
挑着眼角問:“怎麼,你家破産啦?”
姜堇緊緊地攥着拳。
李教授的女兒,怎麼會是李黎?
李黎轉頭對李教授說:“爸你先回去吧,這是我高中同學,我跟她聊會兒。”
李教授皺眉:“這都幾點了?”
姜堇:“不如我們去你家……”
“不。”李黎笑道:“不方便。”又轉頭對李教授:“放心啦,我們找個清吧坐坐,你不放心的話看我手機定位不就好了?”
“好罷好罷。”李教授看起來疲累極了,拉開車門欲坐進去。
姜堇快跑兩步追過去:“李教授,我媽媽需要做骨髓移植手術,我和李黎是很好的朋友,拜托你……”
李教授厭倦地一揮手:“人人都這樣私下來找我,沾親帶故的,我哪裡管得過來?對其他病人又公平嗎?請你走正規渠道去排号好吧?”
他重重地一摔車門。
揚起的風撲在姜堇鼻尖上。
直到車遠遠駛離,李黎才在姜堇身後笑道:“沒用的啦,你來之前沒在網上查一查麼,每天有多少病人想來找我爸加号,他怎麼可能給你開後門?這公平麼?”
姜堇緩緩地轉過身來,面對着李黎。
公平?
她固然知道這是不公平的,可她媽命懸一線。
李黎的頭發在高考後燙了大卷,冷調的淺栗色。此時她理了理發尾,問姜堇:“我們什麼時候是很好的朋友了?嗯?”
那一聲“嗯”帶一點點嬌嗔,戳在姜堇的心口上。
姜堇深吸一口氣:“李黎,我們聊聊行嗎?”
“行啊。”李黎:“我爸醫院附近就有間清吧,我們過去吧。”
兩人進去坐下,李黎點了杯雞尾軟飲,姜堇付了錢,自己要了杯白水。
她抿一口潤了潤發幹的喉嚨:“李黎……”
李黎打斷她:“你為什麼沒去英國?”
吧椅有一些高度,李黎穿一雙奢牌新出的小高跟鞋,一下一下地晃着腳。
姜堇垂眸盯着她閃閃發亮的鞋面,閃光的logo刺着姜堇的眼睛。
李黎:“你知道我爸這人,工作狂,快四十歲的時候才生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