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堇擡起頭來看着她。
李黎笑道:“你應該在網上查了不少貼子吧,我爸不可能給人加号的,你今天過來應該隻是抱着僥幸心理姑且一試。”
“我跟你說這些話的意思是……”她說着又輕巧地晃了一下腳:“我爸老來得女,對我寵得很。就算我媽求他都沒用的事,他也隻會因為我改變想法了。”
她盯着姜堇,斂了笑意:“高中三年,我始終覺得你這人有問題。人人卻都說是因為你長相好、成績好、家境好,我是嫉妒你。”
“倒害得我成了所有人眼中的跳梁小醜。”李黎目光變得陰鸷起來:“今天你倒是說說看,到底怎麼回事?”
姜堇點點頭:“好,我說。”
不就是尊嚴嗎?
不就是她賴以為生的、撐着她在一片絕境裡求生的尊嚴嗎?
她不要了還不行嗎?
李黎卻笑了:“等等,我一個人聽不夠。”
她站起來,輕巧地跳下吧椅:“明晚七點,我發地址給你。你一定要來喔。”
李黎朝姜堇揮揮手,拎着她的奢牌小包走了。
第二天是個陰天,天空沉郁得像是要下起今年夏天最後一場暴雨。
姜堇仍是沒洗頭,穿昨天那件揉皺的白T恤,絲毫沒化妝,縱使她這般清麗的一張臉,也因凹陷的臉頰和眼下過分明顯的黑眼圈,而變得憔悴起來。
她知道李黎想看她這副模樣,便以這副模樣出現。
地址發過來時,姜堇已知那是一家餐廳。當服務員引着姜堇往一個包廂走時,她仍是阖了阖眼。
包廂門推開,一張圓桌邊坐滿了姜堇的高中同學,個個都是跟姜堇關系還不錯的那種。
李黎坐在首席看着姜堇,笑得暧昧。
“姜堇?”其中一個女孩看姜堇這副模樣,訝異出聲:“你怎麼……”
李黎笑着招呼:“姜堇,進來呀。”
姜堇進門後,先垂眸掃了眼桌上的菜。波龍,小羊排,這一桌不知價格幾許。
李黎沒叫姜堇坐下,先是拿手機撥了個電話出去。
“喂?”李黎打電話時,仍是擡眼笑看着姜堇:“杜珉珉。”
“幹嘛啦李黎?我正跟我媽逛街哎。”杜珉珉明亮的聲音傳來。
杜珉珉高考成績雖是不錯,但幾番權衡下,上得了好大學就上不了好專業,上得了好專業就上不了好大學,杜珉珉又不想吃複讀的苦。她父母索性痛下決心,不再舍不得女兒,替她在法國找了所大學。
杜珉珉早已遠赴法國。
“不是我找你。”李黎對着手機笑道:“是姜堇找你。”
“姜堇?”杜珉珉的聲音一瞬收起了不耐,變得格外期待起來:“真是你嗎?你怎麼跟李黎在一起?為什麼都不聯系我?”
“她可能,”李黎含笑道:“不敢聯系你吧。”
“什麼意思?”杜珉珉問。
在場的一桌人,神經再鈍也知道今天這頓飯不對勁了。李黎沒挂斷電話,對着姜堇說:“你講講看吧。”
姜堇壓低下巴,在李黎看不到的角度,自嘲地挑了挑嘴角。
太自大了啊姜堇。
那天她從醫生辦公室出來,坐在醫院花園裡等着陳列給她買餅幹時,望着眼前通透的陽光,心裡其實一種趨于麻木的平靜。
她是真的沒有想哭。她隻是想——
來吧。
她倒要看看命運還能加什麼樣的砝碼在她身上。
可每每她以為上天的牌已打完時,竟還能再給她來個王炸。
她斂了唇邊自嘲地笑意,才擡起頭來看着李黎。
李黎最易被她的這副神情激怒,那種平靜的、卻又帶一點傲帶一點倔的神情。李黎點點頭:“你不好講的話,就回答我的問題吧。”
李黎看着姜堇:“姓名?”
一桌人也看着姜堇。人人都想:那麼清冷又生人勿近的姜堇,怎麼會配合李黎呢?
可姜堇深吸一口氣,站在牆角,開啟近乎起了死皮的唇:“姜堇。”
李黎眼底的笑意更甚:“性别?”
“女。”
“年齡?”
“十八。”
“住址?”李黎的語氣變得玩味起來。
姜堇調整着自己的呼吸,終是說:“江城城郊,臭水河邊的破船上。”
她本能地阖了阖眼,又強迫自己張開。
強迫自己的視線掃過在座的每一張臉,看那些面孔上出現或訝然、或疑惑、又或夾雜一絲同情的神色。
包括電話那頭、陷入沉默的杜珉珉。
姜堇覺得心髒發漲。那些神色裡她最不想看見的,便是同情。
可她如同往傷口上灑腐藥、強迫自己一張張面孔的、仔仔細細地看下去。
其中一個男生看向她的神情很複雜。
他并不能算作跟姜堇關系不錯的同學之列。姜堇想起來,他高二時給自己遞過情書。
當姜堇發現李黎的視線定格在那男生臉上時,她後知後覺地發現——哦,原來李黎喜歡他。
李黎繼續問:“所以你在高中三年裡?”
“撒謊。”
“你那在毛裡求斯經商的父母?”
“編的。”
“為什麼要這樣做?”
姜堇輕輕地攥了一下拳,又松開:“因為我虛榮。”
她的臉色平靜極了。
到此時她的心髒已感受不到任何針紮了,隻陷入一種平靜的麻木裡。她甚至覺得雙耳有微微的耳鳴,看向這一桌人的視線帶上了某種奇怪的魚眼濾鏡。
雙唇微微發麻。
杜珉珉在電話裡說:“李黎,不要這樣。姜堇隻是……”
“隻是什麼?”李黎的聲音尖銳起來:“隻是犯了個人性皆有的小錯誤?她騙了我們三年!三年!她裝得多像啊!”
她看向姜堇的眼神,終于露出赤裸裸的嫉恨來。
她拿起筷子叫其他人:“吃吧,不然菜要涼了。”
她從頭到尾沒有招呼姜堇。
姜堇站在角落裡,看着滿桌人幾乎以一種詭谲的寂靜吃完了整頓飯,隻聽到碗筷碰撞的聲音。
直到一頓飯吃完,同學們紛紛離去。
他們擦過姜堇身邊時,姜堇往旁邊讓了讓。
李黎挽着她最好閨蜜的手臂,湊近閨蜜耳旁,掩着嘴,聲音卻并未壓低:“你看她的頭發,會不會沾着臭水河的味道……”
姜堇深吸一口氣,走到前台準備結賬。
李黎站在她身後:“不用了,我已經提前買過單了。”
姜堇回過頭來。
李黎已經讓閨蜜先離開了,隻剩她自己站在那裡,遠遠地,像與姜堇形成對峙之勢。
她笑道:“别弄得像我在欺負你一樣。我隻是揭穿你的真面目,我沒做錯什麼。”
姜堇點點頭。
李黎拎着包轉身向外走去,姜堇快跑兩步追上她:“我媽媽手術的事……”
李黎瞥姜堇一眼:“既然我隻是做了我應該做的事,又不欠你什麼,為什麼要幫你這麼大一個忙?”
她往餐廳外走去。
天地間一聲驚雷,大雨茫茫而至。這個夏天永遠泛着潮氣,雨水卻少。姜堇記得上一場這般的暴雨,是在她準備出國前三天的時候。
那時她和陳列一起,待在陳列給她租來的房子、屬于她那間小小的卧室裡。
床頭一盞昏黃的台燈,映得房間像一個小小溫暖的山洞。躲在這裡,就可以不問外界的風雨。
李黎是這家餐廳的會員,找前台要了把傘,撐着走出去準備開自己的車。
那是她高考後她爸給買的,一輛小小的越野。她覺得有些便宜,才六十萬。
姜堇一路追着她:“那你想要我怎麼做?”
李黎又瞥姜堇一眼,小高跟鞋踩着四濺的雨水,打落在姜堇髒掉的帆布鞋面上。
暴雨落得地面很快彙成涓涓水流,姜堇的一雙帆布鞋早已浸濕。
她感到自己渾身都在發抖,齒關不停地叩。說不上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心底某種她自己已察覺不到的情緒。
旁邊鱗次栉比的高樓,霓虹在暴雨沖刷下有種近乎賽博風格的美感。姜堇發着抖,那些霓虹不屬于她,就像江城CBD街道上那些閃耀的聖誕燈球,從未屬于她和陳列一樣。
李黎:“你這話怎麼說的?什麼叫我想要你怎麼做?”
姜堇的腳步打了個絆。她終于意識到——李黎“不想”要她做什麼,因為李黎不願意當壞人。
一切不是李黎想要她做的,而是她自己心甘情願做的。
姜堇開口,雨水汩汩地灌入她唇間,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要多狼狽有多狼狽:“我給你跪下好嗎?”
她何嘗不知李黎未見得需要她跪下。
可她還能掏出什麼來呢?
她已經把自己掏空了,唯一還能往外掏的隻有僅存的一點自尊。
李黎譏諷地笑看着她。
夜晚八九點種的光景,不少食客從餐廳出來,舉着傘紛紛往自己車上奔逃。有些沒開車來的,不得不坐在餐廳玻璃透明的吧台喝一盞茶,等司機或家人來接。
姜堇吸了吸鼻子,對着李黎跪了下去。
雨水彙積到人看不清地面,姜堇跪下去以後,才意識到自己跪在了一個窨井蓋上。金屬的凹紋隔着薄薄一條牛仔褲,硌着她膝蓋。
“李黎。”她一張口,暴雨繼續不留情面灌進她嘴裡,漤着她喉嚨,帶來一種類似淹水的痛感:“求你,我求你了。”
所有路過的、門前的、喝茶的人們,紛紛往她倆這邊看過來。
“啊呀,這是做什麼。”李黎笑着往旁邊讓了一步:“姜堇,我也想幫你。可你知道我爸這個人,對待他自己的職業是很嚴肅的,我實在幫不了你。”
她想去拉自己的車門,姜堇沖起來攥住她手腕:“你就這麼恨我嗎?”
“我怎麼可能恨你?”李黎仍是笑着:“我隻是讨厭你而已。”
“隻是因為讨厭……”雨水挂滿姜堇的睫毛:“可我媽……那是一條人命……”
“來找我爸的哪個不是一條人命?”她甩開姜堇的手。
姜堇站在原處,渾身早已濕透,看上去像是快要壞掉的單薄紙人:“你這樣……你這樣……”
李黎問:“你能怎樣?”
姜堇喃喃地,似是說給李黎聽,又似是自言自語:“我會恨你。”
李黎:“你恨我,又能怎樣?倒是我,可以讓我爸永遠不給你媽做手術。”
她呵笑一聲,上車走了。
-
陳列回到船艙的時候,發現姜堇不在。
他給姜堇打了好幾個電話,始終無人接聽。
夜漸漸深了。陳列到甲闆張望了數次,确信姜堇仍沒有回來。
他終于忍不住黑進姜堇的手機,查到姜堇的實時定位。
陳列趕過去,發現那是一家餐廳,已然打烊。
姜堇的确在那裡。
暴雨如注地下着,好像他們最親密的那晚,好像世界将要傾覆,好像沒有明天。
周圍早已沒了人煙。姜堇站在停車場邊,暴雨早已把她馬尾散落下來的發澆透,黏在她臉上,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在這裡幹什麼?”陳列快步跑過去,去拉她的手腕,發現她在微微地發抖。
陳列皺着眉叫她:“阿堇?”
姜堇仍是站着,沒反應。
陳列吸一口氣:“阿堇你聽我說,我這些天聯系了很多天使投資人,他們大部分把我剛具雛形的程序貶得一文不值。可其中有一人,他自己也是做程序出身,對我的公司感興趣,表示可以五十萬收購。”
陳列自己很清楚。
當他真正做出一個完善的程序,對他公司的估值會翻百倍。
可他沒有時間了。
他和姜堇一起,是在跟死神搶時間。
他撥開擋在姜堇額前的發,慶幸的,欣慰的:“阿堇,有了這五十萬……”
“啊——!!!”
陳列陷入一種愕然裡,他的大腦或許運轉了很久,才意識到這樣格外凄厲的一聲尖叫是由姜堇發出來的。
是從看起來那樣單薄的、那樣平靜的姜堇體内發出來的。
姜堇近乎瘋狂地哭喊着,讓人想起她的母親白柳絮。陳列死死抱着她,她近乎脫力地快從陳列臂彎裡滑落下去,陳列又把她往上摟,她瘋狂地捶打着,也不是打陳列,而是像對這個世界發洩般。
“噓,噓。”陳列死死抱着她,吻她早已濕透的頭發:“阿堇,噓,沒事了,我接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