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列後知後覺地發現,他是那樣、那樣深刻地喜歡過姜堇。
姜堇在詢問女人:“這些花要多少錢?”
“七十。”
陳列的眼皮一跳。他不知姜堇揚在半空的纖手是否也有一瞬的凝滞。
多麼巧,七十塊。
是當年姜堇用來買他快樂的錢。
也是當年從他枕頭下偷走、斬斷他最後一絲期望的錢。
她連七十塊都不留給他,帶着他所有的快樂一走了之。
陳列固執地站着,連下巴和喉結都繃成沉默的形狀,不肯拿錢給她。
她蹲着,眼睛半垂下去,睫毛很輕地翕了翕。
他終是不忍。
從口袋裡掏出的零錢像是摔在她掌心。陳列心想,給了就給了,現在的他連姜堇都不願再想起,也沒必要再對“七十塊”這種數字過度解讀。
姜堇買下了那些花。
李黎在一旁适時吹捧:“姜小姐是如何能這麼好心的?”
姜堇笑着輕語:“大概,我相信因果報應這回事。”
李黎猛然一愣。
姜堇已捧着那簍玉蘭走遠了,好像方才的那句純屬無心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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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陳列都沒想到,李黎會把姜堇帶到了這樣一個酒吧。
不是清吧。射燈詭谲,朋克樂聲震耳欲聾,舞池裡的男生個個有過分俊俏的一張臉,與他們共舞的女人有些上了年紀,有些則很年輕。
李黎笑得暧昧,湊到姜堇耳邊才能讓姜堇聽清她的話:
“姜小姐應該沒來過這樣的地方。”
老實說,她對豪門的了解也來自影視劇,還有朋友閑談的隻言片語。隻覺得那些高門繡戶家教森嚴,不會放任女兒或媳婦來這樣放縱的地方。
她就是想震姜堇一震。
姜堇訝然也好、局促也好,她就是不想再看姜堇那張笑意淡淡、好像她捧出的都是小兒科的臉。
那副神情總讓她想起當年的姜堇。
她對姜堇笑道:“姜小姐看上哪個,我有卡,我請。”
姜堇笑了。
正當李黎以為姜堇要促狹地推拒、畢竟姜堇今日那過分精緻優雅的套裝實在不适合來這種地方,沒想到姜堇的視線掃過舞池,指尖點了點最帥的那個:
“我要他。”
李黎反倒愣了:“他在陪别人跳舞……”
姜堇從容笑道:“我相信李小姐有辦法。”
李黎去交涉了一番,達成姜堇的需求。兩個女人都進了舞池,剩陳列一個人站在一旁。
他先是警覺地确認了所有逃生通道的位置。好在這種臨時起意的行程,風險系數反而低得多。
李黎沒想到姜堇那麼放得開。
她将白色小西裝脫掉,抛進陳列懷裡,袖子繞上陳列的頸項麼,香風撲了陳列一臉。陳列沉着臉把她西裝理好了拎在手裡,看她甩掉高跟細邁入舞池去。
射燈。鐳射光線。朋克音樂。迷醉的人群。震蕩的耳膜。
陳列默然看着,姜堇左手端着杯金酒,隻穿一件内搭背心露着雙臂,右手挽着濃密的烏發往上撥,在熏人的熱氣裡露出雪白纖細的頸。
頭發太濃,她一隻手握不住,從額前垂下小半來,擋住她的半張面孔。
陳列時刻追蹤着她的動靜,卻發現她正朝他看過來——
不是看,而是“看”。
穿越瘋狂舞動的人群。
穿越晃來晃去的射燈。
穿越令人頭昏腦脹的酒氣。
她深深地朝他看過來,似要看進他的眼底。
事實上那時她正喝酒舞動,舞姿近乎靡靡,對面花了大價錢的男舞伴穿緊身白背心,她一隻纖手搭在上面,随着音樂用力擺頭。
可她仰着下巴看着陳列。
隻看着陳列。
過分嘈雜的音樂緊裹過來,陳列的心髒幾乎在發痛。
她不顧一切的舞姿一如在當年落魄的拳館裡,好似燃燒了所有的生命力,好似沒有明天。陳列悲哀的發現,即便是現在的自己遇到當年的她,依然會沒有餘地的被她吸引。
一種本能的、源自原始荷爾蒙的吸引。
當他日夜守在她身邊,折磨他的甚至不是曾經的占有欲,而是原始的荷爾蒙。
他許多年沒有喝過酒了,此時竟迫切地想喝一杯酒。
倏然之間,樂聲停了。
陳列幾乎下意識想朝姜堇奔去。
卻見人群讓開一條道來。
陳列往那邊瞥了眼,發現安保開道為的是滕柏仁。
陳列停下腳步。
這間酒吧處于地下室,一道逼仄的窄樓梯凸顯禁忌感,自然沒有配套的殘障設施。滕柏仁的輪椅是被兩個保镖斜擡下來的,他窩在輪椅裡,模樣十分狼狽。
可他蒼白,英俊,目光沉肅而直直地看着姜堇。
李黎發現自己的心似炸開爆米花般愉快地跳了下。
此時姜堇正站在舞池中央,穿一件内搭小背心,熱舞的氣息未勻,飽滿的胸脯劇烈起伏着。而她臉上甚至還挂着沉醉的笑,一手搭在對面男舞伴的胸肌上。
李黎早聽說滕家二少對未婚妻的占有欲極強。
眼下這幅光景,豈不得大發雷霆?
陳列站在一旁,拳微微攥緊,想起滕柏仁早餐時無故發火摔了銀匙的那一幕。
他多少能看出姜堇的日子并不好過,因而替姜堇緊張。
姜堇喘着氣,搭在男舞伴胸肌上的手明顯已來不及撤開了。
可她好似也沒有撤開的打算,反而對滕柏仁挑唇:“嗨。”
滕柏仁目光幽邃地直視着姜堇。
一秒。
兩秒。
當滿屋靜默的人群都覺得氣氛壓抑幾近窒息時,滕柏仁忽地展顔笑了。
“嗨。”他笑着回應姜堇:“Sweet Poppy。”
他掃過姜堇身邊男舞伴的視線,淡得像在看某種物件——一隻包,一條項鍊,甚至隻是一塊蛋糕。能讓姜堇短暫地快樂,但絕不會走心。
他甚至不把那男舞伴當個人看,又何至于吃醋?
姜堇笑着向他走過去,帶着跳完舞的熱氣扶住他輪椅,俯低聲去與他說話:“你怎麼來了?”
“路過,來看看你。”滕柏仁道:“你繼續玩,我得先走。”
他又由保镖擡出地下室去。樂聲恢複,一屋子人卻依然面面相觑。
姜堇笑着叫李黎:“我先出去,不然他們都不敢跳舞了。”
李黎忙道:“我陪你。”
“不用。”姜堇眼神暧昧地刮過李黎身邊同樣英俊的男舞伴:“你跳完這支舞吧,花了錢别浪費。”
她先走了,陳列跟在她身後。
當李黎跳完一支舞走出地下室,發現姜堇正靠在酒吧半露出地面的紅磚牆上抽煙。
白西裝仍搭在陳列的臂彎裡,她在夜色中露着白到刺目的兩隻手臂,大地色唇膏因喝酒剝脫了,反而露出她原本血色灼灼的雙唇,銜着煙,在夜色裡美得濃豔刺目。
眼神幽遠地望着茫茫的夜,似在出神。
李黎并不知道,她嘴裡這根煙是剛找陳列要來的。
她問陳列:“有煙麼?”
陳列不理她。
她偏了下頭,略為嬌俏地說了句粵語:“扣你糧咯。”
“扣你薪水”的意思。
陳列不在意這些,隻是懶得跟她纏,從口袋裡掏出煙盒遞她。
“火機。”
陳列又掏出火機來。
他擦燃火機,姜堇湊近了來點火,白皙細長的手指半攏過來,在夏夜晚風中護住火苗。
緩緩吐出口青煙來。
其實陳列的煙都很便宜,銜在她嘴裡卻有種意外的性感。
她又偏了偏頭問陳列:“以前還管我喝酒呢,現在倒不管我抽煙了?”
陳列:“為什麼要管?”
她笑了聲。
那是重逢以後,他第二次聽她這樣笑,略帶一些蒼涼,像十八歲在警局路燈下、兩手空空一無所有的她。
分明她現在珠翠加身,偏着頭抽煙的時候,手指無意識旋着左耳上那枚亮度極高的鑽石耳釘。
她自己用首飾時都極克制,比如隻戴一條簡約的項鍊,或隻戴一隻耳釘。
陳列發現一個細節,那就是她從不戴手鍊。
她細瘦的腕子偶爾戴腕表,其餘時間空蕩蕩。唯一戴過的手鍊,是十八歲生日時陳列送她那條銀鍊子。
陳列情願是自己多想。
這時李黎向兩人走來,笑道:“你和滕少的感情真好,有什麼秘訣?”
姜堇仍微偏着頭,略俏皮的話語和姿勢:“你覺得呢?”
陳列的煙濃且澀,她卻一點不咳,可見抽煙也是抽慣了的。
“真羨慕。”李黎說着又挑唇:“我都沒什麼可喜歡的人。真要說起來的話……”
她目光掃向一旁的陳列:“陳列你知道嗎,我高中時一度還喜歡過你呢,那時其實好多女生都喜歡你。”
姜堇忽地笑了。
“原來你喜歡過他啊。”姜堇點了點指尖的煙,銀白的煙灰簌簌而落。
像時間的餘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