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列總是起得很早,去健身房運動完以後回來與龔哲交班,陪滕柏仁和姜堇去吃早餐。
誠如滕柏仁所說,眼紅滕氏的人未見得敢對他怎麼樣,反而與他訂婚的姜堇成了衆矢之的,分外危險,是以要求陳列對她寸步不離。
從這一層面來說,姜堇敢與滕柏仁訂婚真是膽大。
真真是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陳列看姜堇的眼神從來透着種漠然。跟在她身邊越久、越覺得她是姜雪照而并非過去的姜堇,眼神裡的漠然就越強。
滕柏仁對這一點很滿意,他終于無需擔心有人觊觎他美麗的未婚妻。
這天吃早餐時,姜堇問滕柏仁要不要吃炒蛋。
滕柏仁說要,姜堇把一隻雕花乳瓷碟推過去,卻不知哪裡惹惱了他,他猛烈地伸手一推,乳瓷碟推出老遠,搭放碟面的銀匙更是跌落在地。
铛地一聲,刺耳聲響。
陳列甚至不知滕柏仁為何生氣。
但久病的人大多喜怒無常,姜堇好似已習慣。她把瓷碟拽回自己面前,看一眼地闆跌落的瓷勺,叫陳列:“撿起來。”
陳列背手站在一旁:“姜小姐,我是保镖。”
他又不是她的仆人,為什麼要做撿勺子這樣的事。
姜堇笑了。
其實除她自己和陳列以外,無人覺得她老去。她的五官那般殊麗,笑起來如晨光破開了河面的濃霧。
她用粵語莺聲婉轉地叫陳列:“撿起來。”
滕柏仁的眼尾擺過來。
老實說陳列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從小的經曆讓他對日子得過且過。若今天叫他撿勺子的不是姜堇,或許第一遍時他就已撿了。
他沒什麼原則,隻是厭煩沖突,對與人計較向來都不耐煩。這時眼見氣氛驟然緊張起來,他雖心裡老大不痛快,還是勾腰撿了,放回姜堇手邊。
那隻銀匙已跌髒,姜堇也并沒再用。
陳列本以為這件事已過去,卻在目送滕柏仁和姜堇出餐廳時,心裡更為不痛快起來。
他到底為什麼要幫她撿勺子?
他低她一等麼?
跟在姜堇身邊的日子,姜堇對他談不上好,當然也談不上糟。就像姜堇對他的稱呼一樣——“陳生”,或者“陳先生”,有一種客氣的疏離。
他總是垂下眸子不直視姜堇,姜堇也不看他。兩人之間私下的對談,更是一次也沒有。
姜堇唯獨會做一件事,就是叫他撿東西。
好似在測試他的服從度。
這天滕柏仁不在,姜堇叫人把下午茶點送到房間裡來。
她吃下午茶時坐在巨幅的觀景窗前,身後就是那條舉世聞名蜿蜒的江。她一邊吃喝,手裡還在翻閱一份文件,以至把攪拌咖啡的小勺碰到了地上。
她叫陳列:“撿起來。”
陳列站着不動。
她看陳列一眼,笑着又說一遍:“撿起來。”
這一切她都講粵語,陳列真恨不得自己聽不懂,聽懂了他也不想動。
姜堇索性站起來,踩着高跟鞋走到他面前。他比她高一個頭有餘,她看他時需仰着俏麗的下巴。
又說一次:“撿起來。”
陳列仍是梗着脖子站着不動。
他就不撿,她又能奈他何?大不了不幹。
姜堇反倒真笑了,蹲下身去,自己撿起小勺,蹲下的動作顯出她盈盈一握的腰肢。站起來時她把長發勾回耳後,眼神含笑地看向他:“還是這麼倔啊,陳列。”
她的語調似憶當年。
她有什麼資格憶當年?!
“我說了不要再這麼叫我。”陳列的眼神欲噴出火來:“還有,不要再叫我撿東西,我不是你的狗。”
姜堇挑着唇角坐回桌畔。
好似陳列終于用憤怒取代了漠然這件事,讓她很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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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黎沒想到自己會接到一個港島号碼的電話。
她做些藝術品投資的生意,籍着她爸的關系多多仰仗姜啟川,生意有涉獵港島。此時接起來:“喂?”
“李小姐。”一聲悅耳的粵語傳來,喑啞的,隐隐的矜傲與性感。
“你是?”李黎把玩着桌上的簽名筆,高跟鞋一晃一晃。
“我是姜雪照。”對方語調含笑。
李黎指間的筆啪嗒一聲掉落桌面。
老實說,并非面對面的時候,單聽對面這把聲音,她絕不會以為這是她七年前的“好同學”姜堇。
不是說,聲音比視覺更不會騙人嗎?
“姜小姐有什麼事?”李黎遲疑着問。
“是這樣,我在江城沒什麼同齡朋友。”姜堇從容笑道:“上次吳太提了一嘴,李小姐若是有空,我們出去逛逛?”
“姜小姐想去哪裡?”
“都好,無非是些女孩子愛去的地方。”
“那行,我安排一下。”李黎到底是應了下來。
若她真是姜雪照而非當年的孤女姜堇,她指縫間随意漏下一些,也夠李黎吃喝不愁。
事情就有那麼巧,李黎又接到姜太太的電話。
姜啟超在那晚派對見到一個疑似姜堇的人後,性格越發暴躁而難以相處起來。姜太太打電話來問:“黎黎你真覺得那不是你以前的同學吧?”
“我……”事到如今,李黎反而不确定了。
方才電話裡那把聲音,跟以前的姜堇一點都不一樣。
姜太太說:“我覺得不是,我記得姜堇下巴尖尖的,跟姜小姐的下颌線條并不一樣。”
李黎點頭:“是,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
見面那天,上午十點,李黎等在咖啡館裡。
當姜堇穿着精緻套裝、踩着高跟鞋走過來時,她迎着通透晨曦看過去。
是,姜雪照的下颌線條,和姜堇長得一點都不一樣。李黎在心中這樣告訴自己。
“我吔依家去邊度?”姜堇用粵語笑問。
“姜小姐今天聽我安排吧。”李黎站起來,拿出一副東道主派頭。
她帶姜堇去了美術館,古着精品店,一家江城極為熱門的咖啡館——從來都要大排長龍,當然,憑她的SVIP卡不必。
這一家的樹莓撻做得極其精緻,酥皮烤得極為精緻,薄薄抹勻的開心果醬上置一顆新鮮樹莓。
姜堇隻淺淺嘗了一口,就微笑着不肯再動,在一旁小口啜飲着一杯紅茶。
這位千金一整天看起來都興趣缺缺。
李黎心中有某種切實的不快。
是,自己開醫院的父親令她自小就生活優渥,可當她真正想在往上爬時,她發現自己離真正的名媛圈遙不可及。
比如眼前這位姜小姐。
李黎湊近姜堇耳邊,相處了大半天後,她擺出相熟的閨蜜姿勢,壓低聲:“帶你去個好地方。”
“好啊。”姜堇不露聲色坐正了些,像是避開她過分甜膩的吐息。
兩人出行李黎是沒資格開車的,由滕家司機開那輛勞斯萊斯接送,港島黃牌,有防彈功能。
姜堇鼻梁架一副貓眼墨鏡,拎一隻李黎想方設法配貨也沒資格排隊的奢牌手袋,矜貴漂亮得不像話。
從咖啡館送來的時候,姜堇把錢包從手袋裡拿出來,将手袋往李黎手裡一遞:“送你。”
“什麼?”李黎一愣。
“你剛才看了好幾眼。”姜堇笑道:“那麼喜歡的話,送你?”
很奇怪的,也不知是否眼前姜雪照這張面孔和姜堇太像的緣故,她猝然想起七年前高中時的一件往事——
那時她拿一雙奢牌的限量鞋羞辱姜堇。
姜堇卻也買到了那雙鞋,甚至拿了附贈的手帕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其實我覺得這條手帕十分一般。你那麼喜歡的話,送你?”
李黎恍惚了一瞬。
姜堇卻已把那不知價值幾何的手袋,無限随意地塞她手裡:“你陪我一天了,别客氣。”
李黎握着那鴕鳥皮的手袋,也不知是否想起姜堇的緣故,心裡突然很不是滋味。
姜堇已把錢包往身後的保镖懷裡一抛。
那是一隻姣妍玫瑰色的錢包,抛到白襯衫黑西裝的陳列懷裡,搭配他一張冷臉,對比有些過分鮮明。
縱使如此,他還是捏住了那隻錢包。
正是盛夏好時節,馬路對面的花圃邊,有個中年女人面前擺隻竹簍,在賣玉蘭花。
褐色紙闆上明确寫着一塊錢一朵,也不知一天下來能賣多少錢。
有個年輕女孩過去買花時,也不知如何與她起了龃龉。
她跳起來指着女孩破口大罵,聲音又高又尖,一簍子花全被她自己踢翻在地。
陳列下意識跨前一步護到姜堇面前,伸手擋了姜堇一下。姜堇在他側後方一步的位置看他淩厲的下颌線,被白襯衫的尖尖衣領襯得更為鋒利。
陳列這些年瘦了。
護送她們出來的保安解釋:“那個女人每天都在對面賣花,城管趕也趕不走,好像精神有點問題,沒事的。”
姜堇已往馬路對面走去。
陳列緊蹙了下眉,快步跟上。
其實陳列剛剛就在想,女人罵人時又尖又厲的嗓音,讓他想起一位故人,姜堇的母親白柳絮。
他不知白柳絮現在怎麼樣了,甚至不知白柳絮是否還在世。
他隻看到姜堇蹲在他面前,一朵朵撿拾起幾乎已被女人踩爛的玉蘭花,細聲跟女人說:“我都買了。”
女人情緒尚未平複,氣呼呼瞪着她。
她往後揚起纖白的手,陳列把錢包遞她。
她抽出幾張紅鈔遞給女人。
“我不要這麼多,我又不是乞丐。”女人指指紙闆上的二維碼:“你掃碼,該給多少給多少。”
“我沒有微信和支付寶。”姜堇解釋:“我從外地來的。”
女人嫌棄地嗤一聲:“那我不賣給你。”
姜堇再次對身後揚起一隻纖白的手。
她蹲在地上,扭頭望着陳列:“你有零錢麼?借我?”
真奇怪,她變了這麼多,衣飾、妝面、甚至頭發的光澤度,可她的發縫還和以前一般潔白。陳列以前站在甲闆上抽煙,看她蹲在一旁洗衣服,他垂眸看着,隻覺得她的發縫潔白可愛。
原來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會覺得她連發縫都是可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