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啟川從來都很讨厭過年在妻子娘家打牌。
他不敢赢。隻要他和牌,對面不管是誰都會難抑地發出“啧”的一聲——那是一種嘲諷,嘲諷他:你的生意全靠我們家,你還敢赢錢?
今年卻不一樣,姜啟川在牌桌上赢得盆滿缽滿。
嶽父嶽母送他出門時,一臉的不痛快。
姜太太在一旁欲言又止。
姜啟川心想:無所謂,反正他已與姜堇簽訂了合同。如若不是有姜雪照就是姜堇這筆舊賬,他是斷然不敢入局。
隻是現在,有姜堇給他托底,如果這局敗了,姜堇的下場隻會比他更慘。做生意麼,賭得無非是誰更賠不起。
年十四姜啟川去理了個發,等着年十五項目落定的消息從港島傳來,他估摸着會有媒體來采訪。
他喜歡上一些财經新聞雜志,那種沉肅的打光會襯得他氣質英朗。
年十五,姜啟川正躺在總裁椅上阖目養神。
一通電話打進來,助理唯唯諾諾道:“是老董事長。”
姜啟川煩躁一咂唇:“接進來。”
卻聽到嶽父暴喝:“瞧瞧你做的好事!”
姜啟川一下坐直,心底不好的預感自那時起升騰。嶽父的關系網比他更盤根錯節些,能比他更早收到些消息。
手機接下來才跳出新聞:與港島市政合作的項目因規劃有變,方案重新啟動招标。
姜啟川難以置信。
他後脖頸一陣發緊,手指抖了兩下,竟沒按準通訊錄裡姜堇的手機号碼。
倒是姜堇先給他打了過來:“姜先生,我很遺憾。”
聲音一如往昔的氣定神閑。
姜啟川壓低聲喝問她:“你是不是瘋了?你在哪,我來找你。”
姜堇卻道一聲不方便,輕飄飄挂斷電話。
姜啟川找去酒店。
可這本就是滕氏酒店,安保極嚴,他說明來意,無論姜堇還是滕柏仁隻稱沒空。他平日裡自覺在江城呼風喚雨,可原來要和滕家這種階層打交道,他非得踮着腳去夠,竟無人脈能幫他搭上線。
一個項目搭上他手裡全部的流動資金,包括大額的銀行貸款。如果方案重新規劃再來一輪招标,拖也能把他拖死。
短短一星期,他急得掉了整整一層發。原本濃密的發頂,顯出中年人的稀疏來。
深重的眼袋令他露了疲态,終于他托重重人脈查到,滕家這周末要辦晚宴。
邀請函也是極不容易弄到的。
他弄得灰頭土臉,最後時刻才拿到邀請函趕至晚宴,來不及更衣,渾身的西裝也起了褶。門口卻被安保攔下:“先生請留步。”
他氣急敗壞:“我有邀請函!”
“這是化妝舞會。”對方提醒:“請您佩戴好面具在入内。”
姜啟川在所餘無幾的面具裡随意抓起一張。
往臉上罩時,他才發現那是一張“歌劇魅影”的面具,灰白色調,像個無臉人。
他匆匆入内。
晚宴的布置像要喚醒經年的記憶,香槟塔,爵士樂,漫天如雪片飛舞的鴕鳥羽毛。滿室賓客衣香鬓影,散着種靡靡的香氣,也擋不住被衆星捧月那人的華彩。
那是姜堇。
姜堇穿一身黑色晚禮服,肩線以下包裹得極嚴實,隻露出玲珑曲線。肩以上卻連一根肩帶都沒有,大片裸露出雪膩的皮膚,與墨黑絲絨晚禮服形成極緻沖撞,像一片反光的雪地刺着人的眼睛。
她渾身上下沒一件首飾,那件特殊格調的晚禮服幾乎要顯出沉悶來了。
可是不然,她戴一隻蝴蝶形狀的面具,與七年前姜啟川印象裡那張肖似,卻又不同,網面蕾絲編織更細,反正瑩瑩的光,幾乎像是某種金屬織成的。
最特别是蝴蝶左翅的下翼,綴着枚珠寶制品。
陳列曾以為那是一枚胸針,其實不然。
那是希臘神話裡的美杜莎,一般人都當她是蛇發女妖,可姜堇别出心裁,把她那一頭張揚的紅發處理成蜘蛛的八條腿,由亮度極高的鴿血紅碎石悉心拼成。
攀在蝴蝶翅膀下沿,似一隻劇毒蜘蛛,近乎詭谲而驚心膽魄的美。
姜堇的妝面極淡,甚至唇妝也是裸色,唯獨左頰這枚飾品,像顆閃爍不定的血色眼淚。
她在人群簇擁下擎着杯紅酒,臉上的神色要笑不笑。
她似妖女,也似神女,姜啟川甚至不知如何靠近她。
他隻得放下一貫的派頭與面子,奮力擠到姜堇身邊去。
忽地想起七年前,他是在那位置,看一個着黑裙戴蝴蝶面具的少女,奮力擠向自己。他身邊的人太多,有人狠狠踩到她穿高跟鞋的腳背。
“姜小姐……”
他的聲音被姜堇身邊的人湮沒。姜堇隻是看着他笑,唇邊挂一點新鮮的酒液,整個人有種潤澤的氣息。
“姜小姐……”
“噓。”姜堇一隻食指貼近唇邊,面具後的雙眸含笑:“今晚我不談生意,我隻跳舞。”
她推開姜啟川,拽着身邊一年輕男人的領帶往舞池而去。
那年輕男人大約是模特,混血兒,修長身材,戴着面罩也能看出俊朗如納喀索斯。姜堇拽着他領帶笑着與他跳探戈,笑得張揚,樂聲震耳,周圍是人群的掌聲。
她那樣奪目,人人為她喝彩。
一曲終了,舞曲換了風格,男模恭謹鞠一躬退下。姜堇獨舞的身姿旋過衆人,眸子含着魅惑的笑意,迤迤然對姜啟川伸出一隻纖細手臂。
像垂憐,像施舍。
姜啟川忙不疊握住,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由她引着進了舞池。
姜啟川終于覺出自己的老态來。
這幾日的精神折磨讓他脊背不再挺拔,四肢也如灌鉛般疲乏。可眼前的女人,那般年輕,那般鮮活,唇角的酒液讓她如一朵潤澤的玫瑰。
她身上有醉人的香氣,宛如天堂。
姜啟川昏沉沉地想:她是他女兒麼?
眼前這個所有人可望不可及的女人,是他女兒麼?
數十年前與他春宵一度的那個戲子,叫什麼來着,提及她的名字會讓姜堇為之心軟嗎……記不得了。
姜啟川甚至擺了擺頭,姜堇分明還告訴過他的,可他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頭愈發昏沉,不知是因為剛剛裝樣子喝的幾杯酒,還是姜堇身上靡醉的香水味。
“姜小姐……”
姜堇唇瓣輕翕好像說着些什麼,姜啟川耷着沉重眼皮耳畔湊近了去聽。卻發現姜堇不是說話,耳畔舞曲強勁,她的舞姿也一拍拍帶着定點力道,可她唇間哼的竟是靡靡戲音:
“原來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當姜啟川再度睜眼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間休息室裡。
複古淺鉑金的貼紙,牆角一尊阿波羅與達芙妮的石膏雕像,他躺在絲絨沙發上,兩側的絲絨靠墊是孔雀藍與鹦鹉綠。
太陽穴一跳一跳地脹痛,姜啟川擡手按了下,發現自己另一手裡沉墜墜的。
姜啟川垂眸看了眼,汗毛乍豎——
他手裡握着一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