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Poppy。”滕柏仁操控着輪椅在姜堇身邊轉了一圈。
姜堇垂下眼睫,笑着回應他:“嗨。”
那時她站在高定婚紗店的試妝台上,所有店内最奢貴款式的婚紗,都由大中華區的總監服侍着親自呈過來,姜堇一一試過,一旁茶幾上備新鮮的花果茶和茶點,而高級黑的店門口早已擺牌說明“今日恕不待客”。
姜堇每試穿一件,滕柏仁就操控着輪椅、圍着她繞一圈,與她打招呼:“嗨Poppy。”
好似一種試驗。
試驗哪件婚紗裡套着的,才是他的意中人。
姜堇每每耐心地答他:“嗨。”
走出婚紗店,姜堇已換回白西裝闊腿西褲的利落打扮。她今日有個會,要半小時内趕到半個城市之外,時間趕得很。
助理隐晦提醒:“滕家以前也嘗試過一些跟上層的合作項目,規章太繁冗,大多是不能成的。”
姜堇隻是笑。
助理也跟着笑一笑,心裡已有計量:這是滕氏少夫人在正式入主之後,要拿出一份成績,鎮所有人一鎮呢。
她隻将一隻精緻托盤呈到姜堇面前:“姜小姐你最近累瘦了,吃點下午茶吧,太瘦穿婚紗撐不起來的。”
婚期定在六月十七日。
豪門規矩多,一張張婚禮請柬印得精緻,落款處卻要姜堇親自簽名,再蓋一枚小小印鑒。那日姜堇俯在景觀窗前寫請柬,陳列站在她身後,看她筆力遒勁簽下“姜雪照”三字。
說真的,她已很适應這身份了。
有時陳列看着她過分精緻的臉也會陷入一瞬恍然:好像她從來就是這樣的豪門千金,他從來就是他的保镖。
因他刺頭不聽話,所以她從來都想馴服他。
他們從沒有過那樣的十八歲。一切都是陳列躺在暗室裡狹窄的單人床上,所做的南柯一夢。
總統套房的門忽然洞開,一個小小男童跑進門來。
喚滕柏仁:“小舅舅。”
滕氏開枝散葉,遠親衆多,曾今過分繁複的親緣關系令姜堇頭疼。這小小男童,是婚禮上送戒指的花童,在遠親裡千挑萬揀,才挑到這個年齡合适的——
身高不能高過滕柏仁的輪椅。
滕柏仁看上去對孩子興緻缺缺,随便敷衍一句問:“手裡拿的什麼?”
滕柏仁隻是想,從前家族裡人人對他萎縮的雙腿、陰郁的神情避之不及。
到了現在,婚期還未至,便把自家孩子送來谄媚。
小孩子卻不懂這些,隻是一派天真答滕柏仁的話:“測謊儀。”
“什麼測謊儀?”
“小舅舅你這都不懂。就是這樣,這個夾子夾住你食指,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得說真話,它才不會電你。”
小男孩咯咯地笑:“我媽媽讓我來問,小舅舅,你愛小舅媽嗎?”
滕柏仁沉郁笑着睨姜堇一眼:“我愛她碎成一片片的心。”
“是真的哎未來小舅媽。”小男孩揚起面孔朝姜堇笑:“小舅舅說愛你是真的!”
姜堇從一堆請柬裡擡起頭來微笑。
滕柏仁注視着她。
“怎麼?”姜堇半開玩笑地問:“要我也來測一測麼?”
她伸出食指,逗弄那小男孩,喚他:“過來。”
她看上去太鎮定了。
陳列幾乎懷疑她是否經受過什麼測謊訓練。
當小男孩撲進姜堇懷裡,滕柏仁卻開口:“等等。”
他陰鸷的目光投向陳列:“Poppy與我知根知底,沒什麼意思。不如,你來玩?”
陳列在桌邊坐下。
小男孩拿那小小玩具一般的測謊儀,夾住陳列食指。
龔哲站在滕柏仁身後。
作為保镖,他自然明白陳列同他一樣、經受過專業的測謊訓練。可是……
龔哲又垂眸看一眼那塑料簡易的測謊儀,想起那晚他在總統套房門口、撞見陳列疾步而出的一幕。那時他剛在電話裡替姜堇打掩護,稱陳列不在房裡。
陳列的脖根有汗,努力平複的呼吸尚有一絲急促。
龔哲同為男人,大約猜到那是因為什麼。
滕柏仁遠遠坐在輪椅上,叫陳列:“看着我的未婚妻。”
陳列對着姜堇擡起眼皮。
“Poppy,你也看着他。”
姜堇望着陳列,眼神恬靜。
陳列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在滕柏仁面前與姜堇長久對視。
最能出賣一個人的,是眼睛。
無論姜堇的妝容怎麼變、頭發怎麼變、神情怎麼變,可是眼睛不會變。睫毛纖長,淺淺的棕色似小鹿。
陳列很輕地滾一下喉結。姜堇笑得淡然,可陳列瞥見她在滕柏仁看不見的角度,于茶幾下輕輕攥起掌心。
這樣長久的對視,竟比那日當着滕柏仁的面接吻,讓人更有赤身裸體之感。
滕柏仁問陳列:“你愛我的未婚妻麼?”
陳列望着姜堇淺棕的雙瞳:“不。”
“那麼,”滕柏仁操控着輪椅過來,拿起姜堇方才簽名的那支鋼筆,漫不經心地把玩:“你愛過任何人麼?”
陳列剛要看向滕柏仁。滕柏仁一聲暴喝:“不準移開眼睛!”鋼筆狠雜過去,陳列一篇頭,鋼筆撞上牆壁墨水迸濺開來。
像一朵血迹暗沉的花。
小男孩看傻了。室内還有滕柏仁的兩名保镖,誰都沒有說話沒有動。
陳列繼續看着姜堇的雙瞳:“不算愛過。”
“因為,現在還愛着。”
姜堇的雙唇很輕地一抿。
龔哲遠遠站着,汗都出來了:陳列幹什麼這是?說假話不就好了?這種破塑料測謊儀怎麼可能測得出來?
“喔?”滕柏仁語調玩味:“是誰?我認識她麼?”
“不認識。”陳列平靜地說:“你從來沒有認識過她。”
陳列說着忽地站了起來,在所有人未來得及反應時,忽地一記左鈎拳狠狠砸上滕柏仁的鼻梁。
沉重的金屬輪椅不堪這突然的暴擊,向後倒去。滕柏仁狼狽地摔倒在地,輪椅側翻壓住他萎縮的雙腿,他掙了兩掙,終是抵不過輪椅的重量,喉嚨裡嘶嘶地喘着粗氣。
陳列猶然攥着他襯衫衣領,盯住他的眼神似一隻豹。
“陳列!”龔哲是最快反應過來的,立刻上前拽陳列。
陳列一把猛搡開龔哲,将滕柏仁的衣領往上拎,對上滕柏仁長年不見陽光而面無血色的一張臉。
他說:“你不認識她。在你遇上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死了,因為你給她造了一個新的身份叫姜雪照。”
“你該慶幸她已經不在了。”滕柏仁向來規整的襯衫領在陳列指間發出裂帛的聲響:“否則你如果叫她在你面前脫衣服、羞辱她,對我來說,不止這一拳的事。”
龔哲死死拽着陳列:“你瘋了?!”
陳列重重把滕柏仁摔回地上:“我要辭職,做到六月十七号為止。之後你想怎麼樣,你随意。”
輪椅重重壓在滕柏仁身上,另名保安立即去扶。
卻被滕柏仁一把推開,他仰躺在地上望着天花闆,喉嚨裡發出咕咕的笑聲:“有意思。”
那樣陰寒的笑聲,像血色黃昏被人扼住咽喉的鴿子。小男孩本來呆滞在一旁,此刻哇地一聲哭了。
“噓。”姜堇扶着膝蓋在小男孩面前半蹲下,笑望着他的眼睛:“有什麼好哭的呢?人生就是這樣,有意思得很呢。”
“Poppy。”滕柏仁仰躺在地上喚姜堇:“不如你說,我該怎麼對他?”
“不用你怎麼對他。”姜堇站直了一手扶住小男孩的肩,雙眸望向陳列:“他屬于我。”
她的身後,殘陽如血。
陳列忽然想起七年前很小的一件小事。
那時葉炳崐正追秦筱婷,死活要拖陳列陪他去和秦筱婷閨蜜吃飯。
出校門的時候,偶遇姜堇。
姜堇穿淡藍校服,背着書包,素顔一張清寡的臉。她隻看了陳列一眼,便收回眼神。
可她那時的眼神,與現在别無二緻——
「他屬于我」。
-
六月。
六月意味着月明船笛風定池蓮,意味着江頭蟬始鳴,意味着新雨山間清。
六月好似天生用來為“浪漫”一詞做注解,而六月的一件大事被無數人奉為這一詞語的同義。
提起浪漫婚禮,前有明星或富豪被奉為圭臬,椰樹林立的海島,私享泳池的度假村,三千桌大宴賓客,以及聞風而來的大批媒體。
就連伴手禮,也有各家奢牌趕來加持,一瓶香氛抵得上普通人半月薪資。
可真正圈子裡的人,提及這些,隻有笑而不語的不屑。
“哪會這般浮誇?”人們笑着竊竊:“看看滕家。”
海島再奢華也不夠避人,輕輕松松便能登臨。不似一艘豪華郵輪,徜徉于公海,遠離了一切人迹,受邀的人并不多,但個個的名字叫出來,足以讓圈内人為之一振。
壓力最大的便是安保。
滕柏仁公務纏身,倒是姜堇提前抽身出來,帶着團隊乘私人飛機先抵達附近島嶼。龔哲帶着保镖團隊,每日早晚登上郵輪仔細檢查。
不然這一船人有任何不測,隻怕明日股市都會崩掉半壁江山。
陳列在保镖團隊中,手持排爆檢測儀,一貫地分外沉默。
龔哲在他身邊,欲言又止。
終是忍不住開口:“你真想清楚了?”
“嗯?”
“辭職。”
“哦。”陳列點點頭:“嗯。”
龔哲壓低聲:“你要知道……”
陳列擡手在龔哲肩上搭一下:“知道。”
龔哲隻得閉口不言了。他不知陳列身上為何總有這種氣場,他看起來并沒有多少不羁或挑釁,可當他微揚起淩厲的下巴來,眼底的光卻不是任何人可以馴服。
龔哲想:每個女人都會喜歡他。
少女會做這樣的夢,為陳列這類的人套上缰繩,讓他做自己的不二之臣。
“姜小姐。”船艙入口處有保镖恭謹喚道。
龔哲不再與陳列多談,立刻低頭招呼:“姜小姐。”
同樣随之低頭的還有陳列。他們都隻是保镖,沒有正眼看她的權利。
沓沓,沓沓。
細高跟踏過的聲音,映入陳列眼裡的是她瑩白的腳背,再往上,是纖細堪折的腳腕。姜堇今日穿一條利落的窄腳西褲,陳列能夠想象,她穿衣的格調很好,搭一件闊肩米白小西裝。
還看不出任何新娘模樣。
盡管兩天後她就要成為别人的新娘。
婚禮前需要進行的私密護理太多,姜堇最貼身的保镖臨時更換為同性。陳列随龔哲進行一些外圍的安全排查,倒感覺比平日清閑些。
比如日落的藍調時分,他有閑暇站在海浪拍打的懸崖之上抽一根煙。
眯眼望着餘晖橘粉與藍調的過度,像一杯過分複雜的酒,隻被有了閱曆的人喝懂。
“你會不會搶婚啊?”
陳列回頭,迎風而來的少女,竟是姜太太的女兒。
說起來,她還是姜堇同父異母的妹妹。這兩天賓客陸續抵達,陳列倒不曾想,姜堇邀請了她。
她背着手笑嘻嘻朝陳列走來,頭發做成了時下流行的法式小羊毛卷,随性地嚼着口香糖,雙手一撐躍坐在某塊不規則的石塊上。
陳列看着她挑了挑眉。
“不是說你和姜小姐有什麼啊。”她笑嘻嘻擺手,口香糖爆出個泡泡黏在唇上:“韓劇裡不都這麼演嗎?保镖和豪門大小姐什麼的,搶婚,多帶勁,我還沒看過現實版的。”
她說話間朝陳列伸出一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