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暈來自一根形單影隻的白燭。
——白燭旁的扶手椅裡端坐着一個少年人。
這少年很小很瘦,頂多也就比牆角的那個大一點兒,卻披着一件過于寬大的灰袍子,雖然刻意掩着面容,但依稀能看見那兜帽下蒼白的下巴尖,還有那沒什麼血色的嘴唇。
他的外婆就站在一旁,弓腰稽首,竟然是十分虔恭的模樣。
甚至還有幾分害怕。
喬雲林捏皺了衣服下擺,心想:
他是誰?
為什麼來自己家?
崔思靈又為什麼是那副模樣?
幾聲悶咳輕輕響起。
“……你不必怕他,阿嘤性格孤僻,向來有什麼事都悶在心裡,不肯說出口。但他粘人,也離不開人……
别忘了,你現在是那孩子的外婆,要是膽子小成這樣,因着幾句不知真假的傳言就疏離他,倒把他養壞了。”
“養壞了,你有幾個腦袋賠?”
搭在扶手上的那隻手很白,又薄又瘦。
分明是少年人的手,可喬雲林想,自己聽到的,分明又低又沉,是個青年人的聲音。
“是、是,會花時間,我會多花點時間陪他的……”
崔思靈被那冷冰冰的一眼掃彎了腰,聲音都顫得一波三折。
那少年并未搭理,他似乎受了很重的傷,說話起來總是冷飕飕的,沒用什麼力氣。
他緩了一會兒,問道,“疼起來,還厲害麼?”
“最近蠱變的次數倒是少了些,就是皮肉仍舊爛得厲害,不到半程,人便疼昏過去了……”
那清瘦的指尖聽了一半便蜷縮了起來,肉眼可見地有些慌神。
“往生咒太兇,他靈魄脆弱,承不住。”
“既然那‘白鬼’是谷中的界主,等捉了他——”
崔思靈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那少年冷了聲音:“不能再等了。”
“你早做準備罷。”
“也好、也好……”崔思靈下意識地答應,可答應之後,又難免躊躇道:“大人,恕老婆子我多嘴一句,您難道真要做了那交易嗎?那孩子可是您好不容易才救出來的,等了這麼多些年,就這麼忘了,您……真的甘心嗎?”
那少年漠然地眨了下眼:“沒有什麼甘不甘心的。”
“可是……”
對面的人涼薄道:“輪回數十載,他與我緣分盡了,早已是陌路人。”
“我隻要他平安。”
……
“之後的安排,我自會燒給你,你照做就行。”那少年跳下了紅木椅,又裹了裹袍子,向外邊走去,“‘請神容易送神難’,你父親偷盜神像,招惹了不幹不淨的東西,行差踏錯一步,你就是以命償命。”
崔思靈跟在他身後,頭都沒敢擡起來,隻是連聲應着“好”,想趕緊送走人。可偏偏那少年走到玄關口,卻突然停了下來,頭也不回地問道:“你确定,孩子哄睡着了?”
“當然——”
崔思靈猛一回頭,正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睛。
“小心!”
謝山停一把撈住旁邊差點絆到的這人,等他站穩了,才問道,“困了?”
“……有點。”
他再醒來時,就什麼都記不清了。
喬雲林跟被奪了舍,突然問道:“你說你小時候抱過我,什麼時候?那時我多大?你又多大?”
謝山停側了眼眸,看他,“突然問這個?”
“……好奇。”
“不想着怎麼出去,在這好奇我?”
這人胡亂攀扯,顯然是不想說。
不想說就别說。
喬雲林冷了臉,剛走快了幾步。
又被這人輕輕攏了下肩,哄了回去,“出去講給你聽。一定。”
“别說,不好奇。”
“我好說行不行?”
“不聽。”
“不聽也說……”
苔生将他們一路帶到了八角土樓裡面,上了四樓。
這裡的家家戶戶都房門緊閉,窗戶釘死,看不見一點火光,唯有門檐上長着兩隻銅羊角,羊角上挂着通紅的皮燈籠。在這濃墨似的天空下,仿佛許多頭野獸的眼睛。
苔生指着右手邊的屋子安排道:“今晚你們就歇在這兒。這裡隻有三間空房,一件房一張床。也就是說,你們四個人之中,有兩人要住一間——”
話還沒說完,虞寶英就抱住了謝山停的胳膊:“那還用說!師父當然要和我住一起了!”
“這我不管。但切記,”苔生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嚴肅,聲音也用了幾分力,那拼貼似的五官都有了幾分活氣:“無論發生什麼,在天亮之前,絕對、絕對不可以出門。”
“天亮之後,你們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