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說話?能唱歌?
那您家這老祖宗想必生前就多才多藝,死了也沒閑着,擱這又唱又跳開什麼聯歡會呢???
喬雲林對這活祖宗失了興趣,默默換了個話題:“這兒的孩子都是撿來的?”
姱一點頭,說:“都是無父無母的乞兒,我和妹妹也是。我們養着他們,也算是都有了個家。”
喬雲林說:“喜歡嗎?”
姱回答:“那是當然。孩子們雖都從小流浪在外,無長輩教導,可也正因此,更是珍惜這段相偎相依的緣分。他們都很聽話,我們自然喜歡。”
喜歡。
他冷漠道:“那為什麼要送走?”
這人被崔思靈慣養的沒點人性,喜歡在他這兒,就是個皮肉骨頭化了水,魂魄也要捆在跟前烙燙在心脈生生世世不能忘記也不許忘記的存在。
放手,那不就是不夠喜歡?
不過幸好,天可憐見,還沒叫這刻薄鬼逮住喜歡的人。
“……”
姱難過地歎了口氣,腰彎了大半截。再開口時,語氣中已是滿滿的無奈:“養不住了啊……世上多的是瀕死的稚子,都撿回來,哪又都能養活呢……我和妹妹商量之後,決定每三年,廟祭之後,就送走三個年紀最大、已經有生存本領的孩子。
我們給他們尋了好的家人,但山高路遠,此後,相見便是難事,也隻能靠書信來緩解相思之苦了……”
怪不得呢,其實這地方就和福利院是一個道理。
馮裕心想,孩子們雖不想離開,可媽媽們也難做。
他大學的時候去福利院做過志願活動,累得嗓子冒煙兩腳發軟,知道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況養着這麼多孩子的,也不過是兩個年紀并不大的女子。
他說道:“那今年也要送嗎?”
“對。”姱說:“最後三天,就不讓他們出去幹活了,留在我和妹妹身邊,再陪陪我們。”
不遠處的驚羽抓着小春的衣服啜泣,似乎是很舍不得。
苔生、尹文都沉默着,隻是原本娴熟的動作,難免笨拙了起來。
“總之,今晚先好好休息吧,馬上就要到宵禁了。”
說罷,姱叫來不遠處的苔生,說道:“帶他們先住進樓裡吧。”
等一行人從紅頂小屋裡出去,在路過那林中廚房時,大鍋裡還冒着熱氣,食物也依舊熙熙攘攘,隻是一個孩子也看不見了。
想必是因為宵禁,為了避開水鬼,都進了房子躲起來了。
苔生走在最前面,被招待的客人則躲得老遠,個個腿腳不好似的落在後邊,偷摸說小話。
“現在除了水鬼還沒見着,這島上的人該是都齊了。”虞寶英沉思道:“看樣子,界主要麼是孩子,要麼是媽媽,再者就是偷棺材的水鬼,可是到底會是誰呢……”
“姱或者姮?”馮裕猜測道:“畢竟孩子們都聽媽媽的話,她們是這兒的做主之人。”
做主之人看似擺在謎面上,簡單過了頭,但也确非胡話。
因為相同的一段時間,裡頭囊括着卻是許多的人。
在這長寬一緻的時間裡頭,個人又有個人的活法,所以,從不同人的角度看過去,這時間就非單純的時間,而是成了獨一無二的記憶,還有了主人。
而這界即是界主的記憶,一般來說,記憶都是跟着主人的視角展開的——俗話說“燈下黑”,界主不想被找到,就不能漏出破綻,所以假扮自己,自然是輕松還劃算的選擇。
說是姱姮,倒也有點根據。
但這根據到底有無纰漏,喬雲林已經沒力氣思來想去了。
他很困了,此時就是披着一張面無表情的皮,實際上魂已經打了幾個盹了。
此時聽見這什麼“界主”什麼“做主之人”的,見鬼似的,倒是想起了一點迷糊的往事。
原來,他在更早之前,就是聽過這幾個詞的。
那時他還很小,本該是不記事的年紀,但偏偏留下了這點痕迹,沒忘幹淨,卻并非因為那偷聽進耳朵裡的話有多深刻,而是在聽見這話時,他看見的東西,實在古怪的厲害。
看見那古怪東西的時候,喬雲林還是個瘦瘦巴巴的小孩,站直了,也隻比床腿高一點,因為那時不時就要發作一回的“詛咒”,半死不活得厲害。别說出宅院,就是房門,李婆都看他看得緊,生怕他腿一軟,滾下去摔個稀巴爛。
不過他本來就渾身疼,巴不得不動彈。
但那天不同。
崔思靈留宿了。
——崔思靈工作很忙,平日裡很少回家。即使回家,也頂多吃過晚飯就走了,像是刻意避着什麼東西似的,從不在家中過夜。
興許是那晚又刮風又下雨,雷聲滾滾,混亂得厲害。
她喂喬雲林吃過藥後,并沒有離開,而是一直守在床邊,拿着一本兒童讀物,給窩在被子裡的小人兒講故事聽。
隻不過雨越下越大,風越刮越厲,崔思靈也講得斷斷續續,心不在焉。她時不時就要往窗邊走,掀開簾子之後便是一陣長籲短歎,臉色也被閃爍的電光篩得蒼白如紙。
直到再次起身時,她阖上了書。
床上的人以為她要走了,扯住了崔思靈的衣角。
“你要走了嗎?”
他聲音冷生生的,又生着病,人很蒼白,骨頭上沒糊幾兩肉,于是就顯得那雙眼睛越發大了,瞳仁點了濃墨似的漆黑,盯着人看時,莫名叫人脖頸裡吹陰風,瘆得慌。
崔思靈給吓了一跳。
她僵硬地挑了挑嘴角,握住那孩子冰得像石頭的手,又坐了下來,輕聲哄道:“沒有,今夜雨大,外婆走不了喽,陪你一晚,哪兒也不去,好不好?”
小東西矜持得厲害,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可再怎麼裝模作樣,也到底是個孩子,那點擔驚受怕後的委屈藏得并不嚴實。他嘴唇抿得緊,凍着一張小臉,不肯說話,但手也沒撒開就是了。
夜半深更,電閃雷鳴。
床上的孩子被吵醒時,睡在身邊的外婆已經不見了蹤影。
喬雲林光着腳,搖搖晃晃地開了門,跑了出去。
李婆阿瞳都睡了,碩大的宅子裡伸手不見五指,隻有客廳裡滲出了點暗紅色的光暈來。
有人在說話。
喬雲林站樓梯拐角的陰影裡,像一隻被胡亂丢在那兒的木偶娃娃,一動不動地看向聲音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