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赤畢竟久病，一個多月了都沒回這兒一次。而且他當時為了貪便宜，特意租的是間靠陰的，衛生環境極差的房子。再加上長期不打掃，裡面早就不能住人，味道也黴的不能聞了。
我捂着口鼻進去，摸索着到了桌前才停下腳步。
那桌子歪歪扭扭的，上面還放着半個黴掉的饅頭，估計是程赤住院前吃剩的。
我定定的看着那半個饅頭，心裡難過的像是要死掉一樣。你說程赤那麼愛惜食物的人，要是知道自己還剩下半個饅頭沒吃呢，肯定得着急死了。
可是現在，這半個饅頭已經沒法吃了。
這個房間極小，但正是因為小，程赤在這兒生活過的痕迹才顯得格外重。
房間裡沒做衣櫃，程赤那幾件少的可憐的衣服就亂七八糟的堆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他住院前應該是剛洗過衣服，我湊近了點兒聞，衣服上還隐約能聞着些藍月亮洗衣液的味道。
程赤的衣服都一股這味道，我聞着那味道就又想起程赤來，于是我又想哭了。
可是我沒哭，我顫抖着手把那幾件衣服裝進袋子裡，打算給他燒過去。
然後我又轉身往廚房裡面走。程赤平時不太開火做飯，也沒精力做飯，所以廚房裡出人意料的幹淨。我沒看見啥東西，正想走出去，卻用餘光瞥見了洗菜台上放着的一個本子。
本子？廚房裡怎麼會有本子？
于是我上前，有點兒好奇的拿起那個本子，翻了翻。
這本子已經很舊了，裡面的紙都泛黃的不成樣子。我很随意的翻到了中間的位置，正想把那本子給放下，卻突然發現了上面寫着“程赤”的名字。
“今天體檢，程赤的體重實在是太低了，以後得監督他好好吃飯。”
“程赤終于考上本科線了，今天晚上得給他個獎勵，讓他以後繼續加油。”
“程赤咋還沒到十八歲呢，到了十八歲就要帶他一起去意大利旅遊。嗯，剛好，那個時候高考也考完了。”
“……”
“程赤……”
我手抖的厲害，越看越心慌，越看越覺得心裡疼的麻木起來。
那本子裡竟寫的滿滿的都是程赤，滿滿的都是和程赤有關的，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
然後我顫抖着把本子翻到了第一頁，看清那上面俊秀的字時，心終于徹徹底底的沉了下來。
那……那是江塵的本子。
我好像明白了些什麼，明白了江塵那句“順其自然”，明白了他那個平靜而疲憊的眼神，明白了他說的，那意義不明卻極其平淡溫和的話。
江塵說，“這是最後一根煙。”
最後，最後……
我拼命的捂着嘴，拔腿就往門外跑去，連裝着衣服的那個袋子都急的忘了拿。
可當我就要跑到門口的時候，卻被個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絆了一下。
我低頭一看，那竟然是瓶安眠藥。
三個小時過去了，程赤那破爛的房間附近都圍上了警戒線，紅藍色的燈不停的一直閃啊閃的。除了警察，沒有任何人能踏進去一步。
我呆呆的站在警戒線外面，腦子裡嗡嗡的。我什麼也不能想，什麼也不敢想，空白的完全像是丢了一塊兒記憶。
我在程赤平時睡的沙發上看見江塵時，他早已沒了呼吸。
江塵整個人都陷進沙發裡，手臂還在牢牢的環着件什麼東西。他那兩條修長的腿憋屈的蜷縮着，眼睛閉的死緊死緊的，臉色白的像張剛造出來的紙片兒。
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那個東西從江塵的懷裡抽出來，然後很驚訝的發現，那竟然是件背心。
那是程赤的背心，都穿了好多好多年了，穿的破破爛爛的，還被洗的縮水了，小的不行。
七年前，我們都還在上高中的時候，這背心套在程赤的身上。而七年後，程赤死了，這背心又被江塵如獲珍寶似的抱在懷裡。
然後江塵也死了。
我的心像是被隻老鼠咬了一樣的，酸酸澀澀的疼。我抓着那破爛的背心，很清楚的看見，江塵是笑着的，兩邊的梨渦淺淺的陷進去，好像是做了什麼很開心的夢一樣。
我不明白，江塵死了啊，死了有什麼好開心的呢？
他那麼年輕，那麼優秀，大好的前程就在前面擺着呢。就算江塵閉着眼睛走，未來也是一片光明的，他死個什麼勁兒呢？
我抓着從江塵懷裡扯出來的那件背心發愣，一名警察走了出來，神情嚴肅的問我。
“你和死者什麼關系？”
我也不知道我和江塵什麼關系，隻好随便回答着，“朋友吧？”
警察盯着我看了好久，又問我，“那你認不認識和他的家屬，伴侶之類的？”
我胡思亂想着，想着江塵的伴侶我确實是認識的，隻不過那人和江塵一起做鬼去了，估計是找不到。
所以我隻好搖搖頭。那警察也搖了搖頭，又歎了口氣。
他說，太可惜了，還那麼年輕，現在的年輕人實在是太沖動了。
我問他江塵真的死了嗎，那警察瞪了我好久，語氣特别糟糕。
“能不死嗎？他吃了二十一片安眠藥，不死才怪了！”
二十一片安眠藥，那确實要死了，我想。
我沒說話，那警察朝我遞過來個袋子，朝我努努嘴。
“死者身邊發現的，你看看裡面有你認識的人不？把家屬喊過來。”
我拿着袋子的手一愣，發現裡面裝着的東西我好像見過了。
那是部iPhone4，很老很老的手機了，得是十年前流行的款式。
我把手機從袋子裡拿出來，按動解鎖。很順利的就把手機打開了，江塵根本沒有設密碼。
然後我點開微信，驚訝的發現裡面竟然隻有一個聯系人，還寫着江塵自己的名字。
我點進聊天框，終于看見了那大段大段的綠色氣泡的内容。
“江塵，我來英國了。其實我過的挺好的，這裡還挺漂亮，房子建的可大可大了，嗯……但我可住不起那房子，我住的房子也不錯，你想不想看看？”
“江塵，這兒的東西好難吃，特難吃，賊難吃，我胃老是疼，好想你做的面……”
“江塵，今天又下雨了，這裡老是下雨。我也在寫日記，和你高中寫的計程本差不多。但是你寫在紙上，我用手機寫，在微信上寫，反正你也看不到……嘿嘿，我還挺聰明。”
“……”
“……江塵，我的胃咋這麼疼？”
“江塵，我今天住院了……醫生說我得做個腹部ct，但我不想做……看病好貴啊……”
“江塵，你還好嗎？我在微博上看到你了，你真特牛逼，你很好。”
“……”
“胃痛的厲害，今天吐血了。”
“……江塵，我要死了。”
綠色的氣泡到這裡就斷了，我遲鈍的滑着手機屏幕，突然覺得視線有些模糊。
我眨了眨眼睛，才發現自己不知是什麼時候已經流了滿臉的淚。
那警察吓了一跳，可能是怕我受刺激也跟着吞安眠藥，結結巴巴的用很不流利的中文安慰我。
“……你……你沒事？”
我很輕很輕的搖了搖頭，把手機關上，重新放回袋子裡。
今天也沒有下雨，這兩天都沒有下雨，天晴的特别特别漂亮。
我擡起頭來，盯着遠處一叢一叢的，開的虔誠的花。它們粗粝的莖稈被陽光曬透了，曬成微微的黃色。花瓣一片一片緊密的貼在一起，像是火焰燃燒一樣的顔色，盛夏正要站在花蕊上熱烈的綻放。
風吹過來，輕輕的，柔柔的，裹挾着清爽的陽光氣息。
我擦了擦眼睛，握緊了袋子裡的手機。
夏天真的要來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