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葉蕭蕭,風止林靜。
風驚濯的心髒像被攥住。
眼前姑娘是觀音下凡,站在光影處,隻渡化他一個人。
他喉嚨發澀,胸腔裡的冰層碎裂,奔騰成一汪暖流。
“杳杳……”風驚濯剛開口,忽然整個人向後翻去。
他像是失了力,又像是被什麼扯動,連連拖下幾層台階。
這什麼情況?
意外發生的猝不及防,甯杳隻看見他雙手狼狽地攀抓脖頸,像是呼吸困難。
她搶身下去,一把抓住風驚濯手腕,阻延了他被拖行的動勢,“驚濯!”
風驚濯雙手抓摳脖頸,汗出如雨,像有無形力量牽引拉拽他,将他掀翻雙膝跪地。
那力量還在向前,他不得不跟着膝行:“杳杳、杳杳……”
那聲音拼盡全力瀉出:“不要看……别看我……”
這時候哪還顧這些,甯杳急的要死,他脖子上什麼都沒有啊。
她都快要懷疑是不是玄武搞鬼了:怎麼玄武的大佬覺得風驚濯不配,規勸不夠,還要幫她把人殺了嗎?
“驚濯你别怕,你放手我看看,”甯杳按住風驚濯肩膀,看他痛苦的喘不上氣還要躲她,心裡也不好受,“沒事的,沒事的,我又不會笑話你,我得救你啊。”
甯杳雙指抵在風驚濯頸邊動脈,靈力探入,什麼也沒發現。
風驚濯被她按住,掙紮的幅度漸小,雙唇發抖,聲低如氣:“杳杳,杳杳。”
“我在我在,”甯杳回他,卻見他瞳孔發散,并不是要與她說話,隻是呢喃她的名字,“風驚濯!你可不能死啊!”
天爺啊,你是要絕我菩提飛升之路嗎?甯杳一把背起失去意識的風驚濯,轉身就往山上跑。
出事一般找老解,現在肯定來不及了,但是宇文尊主,那還不比老解更強啊?
甯杳發力,幾乎飛上了山。
很有緣分的,在山門殿宇下牌匾處,又看見了那個大餅臉。
他笑眯眯的:“甯山主。”
甯杳笑不出來:“這麼歡迎?看來我跟宇文尊主那一面的緣分到了,勞駕趕緊帶路。”
大餅臉果然帶路,還不忘誇誇:“甯山主,你很有修習我們輪回術的潛質嘛!”
甯杳:“那你教?”
大餅臉就幹笑。
進了殿門,内裡大而空曠,正前方伫立一巨大的輪回盤,上面分刻無數刻度及密密麻麻的小字,太密了,什麼都看不清楚。
大餅臉領着甯杳七拐八拐,進入後殿石室。石室空間很小,且無任何陳設,隻一人面壁而坐。
他穿着最簡單的白衣,頭發也是花白的,隻看背影,感覺比太師父老多多了。
大餅臉行禮:“師尊。”
宇文洄“嗯”了一聲。
甯杳忍不住了,風驚濯還有脈搏,但已經很微弱:“宇文尊主,初次見面就提要求實在冒昧,但既然您見了我,也知道我為何而來,能否請您援手救救我朋友?”
宇文洄揮揮手,大餅臉就退下了,他轉過身,平靜看着甯杳:“他不會死。”
又指一指風驚濯脖頸,“這是附骨鎖,看不見摸不着,紮于魂魄。是蒼淵中對待囚犯的一種手段。”
甯杳問:“那為什麼他呼吸這麼弱?”
宇文洄道:“因為他動了情。”
“動情越深,痛楚越久。附骨鎖是折辱人的利器,任憑如何振衣立冠,一旦生出男女之情,附骨鎖就會纏上來,令人像狗一樣,滿地亂爬,把最不堪的一面展現在人前。”
“前陣子,他也犯過一次,和百媚生同時犯的。”
甯杳皺眉。
探了探風驚濯的氣息,果然在回緩。她放下風驚濯,讓他靠在牆邊,忽然一怔。
看了一會,她慢慢擡手,抹去他的上兩道清亮的淚痕。
“他為什麼會受這樣的刑罰?怎樣才能解開附骨鎖?”
宇文洄道:“甯山主,關于附骨鎖,你我注定隻能說到此。其他的,不該是我來解答。”
甯杳默默不語。
關于附骨鎖的交談結束,那其他的呢?看來他們這一面的緣分,還沒到頭啊。
這樣精通輪回術的高手,把自己裡外都看了個透,那也不用顧忌什麼,索性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宇文尊主說的幫忙,就是想告訴我驚濯,他已經……”
對她動情?
宇文洄道:“是。或許對甯山主接下來的安排有所幫助。”
宇文洄說話時,甯杳就盯着他看,但很可惜,他除了嘴巴一張一合,沒有别的表情。
觀察不出什麼,她實話道:“我有挺多事好奇,但又覺得,問了就沒意思了。”
畢竟宇文尊主不是江湖騙子,他說的答案,是實打實的。要是騙子,還能好的信,賴的不信,聽着玩玩,真知道确定的結局,也挺沒勁的吧。
她說:“我不問了,都提前知道,該不刺激了。”
宇文洄笑了一下,不是禮節,是長輩對小輩喜愛的那種笑。
甯杳抿抿唇,側頭看風驚濯,他臉頰上回了點血色,安安靜靜的,像睡着了。
她是為了救他才來這的,現在他沒事了,她也不知是否還停留:“宇文尊主,那我……”
宇文洄道:“甯山主,這世間所有的事,都沿着既定軌道有條不紊的前行,見什麼人,說什麼話,都有定數。所以,無論你介不介意,我注定要與你講一講,關于他的事情。”
話音落,他隔着虛空,指向風驚濯。
……
風驚濯的一千三百歲時被放逐蒼淵,按人界的年齡,隻是個十歲的孩童。
蒼淵位于瀚源海之上,是一片混沌雲霧,外界無人能找得到入口。隻有上面雲層打開,金光射下時,便是入口大門,外界稱那大門為“漏天金”。
風驚濯從漏天金出來時,遍體鱗傷,背着一奄奄一息的老者。
老者重傷到說不出話,目光渙散,手指不停在他背上輕劃,斷不成句,卻還一遍一遍,不斷地寫。
胡亂潦草,字不像字。
抖着手堅持,最後卻仍無力垂下,化出原形,靠在風驚濯背上斷了氣。
風驚濯抱着老者屍身,流了許久的淚,葬下他的龍骨後,便在世間遊蕩。直到走到月城最大的醫館前,決定投身杏林,治病救人。
那醫館主事的名叫趙三方,聽了他的來意,樂呵呵的:“你這孩子,年紀這樣小,難得有這份心。想成為醫者也不難,你底子好,是龍族呢,龍族渾身上下都是寶。”
他蹲下來,溫聲道:“現在醫館裡就有一個老婆婆,她患了怪病,需要用龍髓入藥,可是龍髓稀缺啊,她女兒在這裡,哭的眼睛都快瞎了。你願意幫幫她們嗎?”
風驚濯沒有遲疑:“願意。”
趙三方笑了,帶他去後院,挖出他的龍髓。然後打着呵欠,将血淋淋的幼龍送去玄月仙宗。
玄月仙宗裡,風驚濯沒有龍髓,無法修煉,連做别人家寵奴的資格都沒有。隻有無休止的割血,剜肉,敲骨,周而複始,永無甯日。
說到這,甯杳忍不住問:“一開始他年紀小,不懂,難道後來也沒意識到這是利用嗎?”
宇文洄搖頭:“那我就不知道了,我隻知道事實,他心裡怎麼想的,我不清楚。”
他繼續道:“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他被當做禮物送給慕容蓮真,慕容蓮真陰戾邪肆,手下豢養了近千名男寵,其中龍族有百餘人。她早早在這些龍族身上下了一種媚毒,龍魂陽剛,可保損毀大腦而性命無虞。”
“此毒無藥可解,中毒者養成後,則力大無窮,形同野獸狂撕亂咬,被咬傷的人,會變成非人非龍的怪物。此等怪物結合後誕出的後代,都會成為慕容蓮真修煉邪術最龐大的踏步之階。”
甯杳慢慢握拳。
宇文洄望着她:“風驚濯學問很好,不輸你太師父,他知道媚毒無解,後果可怖。靜坐一夜後,第二日清晨,将他所有媚毒深種的同族殺盡,阻止此悲劇發生。”
甯杳緩聲道:“然後,因為殺這些人,他一直覺得自己有罪?”
宇文洄沒有回答。
不僅沒回答,他慢慢轉過身,背對甯杳,不看她,也再不說任何一個字。
這是……這一面的緣分,結束了?
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甯杳對着宇文洄一禮,扶起風驚濯離開了。
外面,大餅臉還在候着,見她出來笑眯了眼:“甯山主,和尊上談完啦?我送您下山吧。”
甯杳不置可否,斜眼瞅他:“你的輪回術怎麼樣,很厲害嗎?”
大餅臉驕傲:“自然厲害。”
甯杳不做聲,沉默很久猝不及防:“你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