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呀,你們看他張嘴閉嘴還是教人向善,若隻是普通的讀書人,哪會有這麼好的身手喲。你們不知道,珞珈山的廟裡,有一種銅人和尚,練的那叫啥......啥蓋子功的?”
“金鐘罩。”剛剛紅臉的少年小聲接道。
“對對對,金鐘罩。據說這種和尚在廟裡是專門守在藏經閣的,守着廟裡的寶貝,什麼舍利子啊,經書密卷之類的,功夫奇高,力大無窮,而且身體跟銅打的一樣,砍刀砍上去都不帶流血的,連個口子都沒有。聽說他們睡覺都是站着睡的,跟咱們鄉下稻草人一樣,都不會累的。這些和尚離開寺廟後,也難以适應普通人的生活,所以有些鄉紳官員就會偷偷把這些人養在别院,好吃好喝供着,專門守着自己的金銀财寶。”
“是嘛。”沉默了半晌的胡小七,終于緩緩開口,戲谑地看着朱焰,冷笑一聲,說道:“看來杜大人為了勸我們這個小寨子讓出這地方,真是煞費苦心,舍得派出如此厲害的人物。好漢,你看起來年歲應比我稍長,我叫你一聲哥哥,你加入我這寨子如何?你有這本事,何必跟着他們官府做事,束手束腳。”
朱焰心道,這身份既然人家送上門來,故事都有了,便順着說道:“既然如此,小僧也不隐瞞。隻是小僧并非為官府做事,實則受天意指引到此,是真心想勸施主行善,莫要再行殺戮之事,徒增孽障,毀了來世功德。”
“你這和尚,隻會這一句嗎?那狗官給了你什麼好處?金錢還是美人?我們寨子裡都有,我們七哥看你是個人物,願意拉你入夥,你不要不識好歹。說白了不過是條看家狗,裝什麼清高!”簪花男子撚着銀針冷笑,“就算你有金鐘罩,刀劍拳腳傷不到你,但我就不信,你這身子還真是銅做的,鐵打的,能百毒不侵?”
“就是,十五,給他說說你最近研究的那些新貨,什麼斷腸丸,逍遙散,三步颠......喂你吃進去,就等着腸子爛完了,人還死不了,那可比刀砍脖子疼多了。”
朱焰并不理這些山賊,上前兩步,目光直視首座上斜斜倚着的胡小七,說道:“施主,觀此世間,種種行業皆從妄起;種種心法,當感種種果報;若彼不了,當生種種之趣。觀于十不善法微細之行,多堕地獄、餓鬼、畜生之趣。遠離殺生,修菩薩道,行于布施,得大富長壽及無量福,得離一切他侵之怖。”
“阿彌陀佛,大師,你說遠離殺生,無量福報,那若人要殺我,我又該如何?若是此生連性命都保不了,要來世那福報又有何用?”胡小七跳下了椅子,背着手走到朱焰面前,他比朱焰矮上半頭,微微擡頭對着他的眼睛,說道:“你隻聽官府說我們殺人如麻,可是又是否知道,我們殺的都是些什麼人?我們殺的,都是魚肉鄉裡的狗官,是強搶民女的鄉紳,是逼良為娼的地痞!這些人活在世上,難道不該殺嗎!殺了他們,難道不是為民報仇,不是積德行善嗎!我們能有什麼孽障?若是因此閻王要讓我們堕地獄、當餓鬼、變畜生,那這閻王也該殺!”
朱焰被他問得啞口無言,話本子裡的山賊,幹的就是強搶民女,逼良為娼的事情,懲惡揚善那都是官府做的,怎麼到了這凡間,卻是反了過來?
“不說話了?大師,你是不是遠離紅塵太久了,隻顧着修行,沒見過人間疾苦?去年春汛,藍沙城米價暴漲二十倍,城中易子而食時你在哪念經?上月初八,馮鄉紳強征童男童女煉丹,又是誰把他們從丹爐邊救出來的?你們一伸手,說一句阿彌陀佛,就有飯吃,有錢花,供着你們的那些大老爺的錢,都是從我們這些平民百姓手中偷來的,搶來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句話你可曾聽過啊?”
他說話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急,自覺有些失态,抓起案上茶盞一飲而盡。冰涼的茶水順着喉管滑下,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大師,一沙一世界,佛經之外,還有很大的世界,你也該出來看一看。你想普度衆生,可知道衆生如今如何活着?”
小七的指尖摩挲着虎皮毯上的紋路,挑起眉眼望向朱焰:“不如這樣,杜大人開的條件我還在考慮,我上次已經說過了,給我三個月的時間,你這三個月就留在這裡,一來讓他安心,不要再派人來試探我們;二來,你也看看,到底誰才是你口中造業無數的人。三個月後,要走要留,悉聽尊便。”
“好!”
這聲應答來得太快,胡小七手中茶盞險些脫手。他盯着朱焰古井無波的眼睛,突然揚聲:“阿吳,收拾一間房出來。帶他下去休息,吃穿用度均按照我的一模一樣準備。”
“寨主,目前寨子裡都沒有空房了,花将軍還是住的以前的舊樓呢......”
簪花郎将銀針插進桌縫,笑道:“七哥,要不讓他跟我住?我那暖閣還空着,給他加個床的事。”
胡小七瞟了他一眼,說道:“跟你住?我怕大師明天就破了戒。”
“哦?那大師定力也太差了,男色也不行?”
“破了殺戒。行了,我知道你想幹什麼,收了心思,我留下他有用處,不是給你試毒的。阿吳,我的那間東廂房收拾一下給大師住,我晚上睡不着還能讓大師給我講講經,去了地府少受些苦。”
名叫阿吳的少年帶着朱焰走出了大堂,衆人看着二人走遠,才開口道。
“七哥,他可是那狗官派來的,咱們留下他,豈不是留了個奸細在寨子裡!”
“我們如果讓他回去,明天、後天還會一直有人來,索性留他在這,反正他出不去,也傳不出什麼消息。而且我看這人倒是正直,不像是被狗官收買,倒是有些讀經讀到不食人間煙火,應該是跟李嬸說的一樣,一直被人關着,早就不知世間何為是非。我偏要讓他睜眼看看,我們才是正道!”
方才還嬉皮笑臉的簪花男子突然正色,“诶,七哥,那狗官的條件,你不會真在考慮吧。”
胡小七冷笑一聲,“他提出來的那些,有什麼需要考慮的。做官?十二、三哥還有花将軍,以前可比他許的那官大,不是照樣被誣陷、排擠、莫須有的罪名逼上了山寨。還有金銀珠寶、錦衣玉食,我們若是為了這些,大可以去打家劫舍,攔截商隊,又何必等着他們來招安?隻是接連這幾年與他們耗費了不少人力物力,幾位哥哥也殒命戰火中,我們得需要些時日緩一緩了,而且我們要做大事,還是需要安靜籌劃一番。”
待那襲僧袍消失在轉角,胡小七才抓起炭筆在地圖上畫了個圈:“四姐,我交代你那件事如何了?”
坐在首位的一位中年女人,拿出了十幾封書信,說道:“這是山南地區人數過千的山寨目前所有首領的回複,除了五星寨還有些猶豫,其他的都明确表示,會跟我們一同起事,推老七為首,待到春日冰化,聽你一聲令下,揭竿而起。”
“好!”炭筆咔嚓一聲折斷,剛好在“藍沙城”三個字上留下了點點碳星,“我們先緩住狗官,趁着入冬加緊多做兵器,糧草悄悄運進城中,官府的内應也安排好。等到春天我們就聯合起來攻入藍沙城,正式起義。”
衆人高喊:“好!”
當夜,朱焰躺在東廂房的梨花木榻上,聽着窗外巡夜的山賊哼着小調,心亂如麻:“二月裡來雪花飄,官爺催稅如虎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