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隔多年,真的是實實在在的時隔多年,再度站在這條蜿蜒的石子路之上,陳年錯亂的記憶突如其來的重見天日,被批改,被修正,宛如一場徹底的錯案,沉冤昭雪的那一日,嫌疑人已被執行多年,令人怅然若失,又感覺沒有意義。
程姝久久的伫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如鲠在喉。
事發之後,因為不明原因,他終于被程家接回,對外宣稱是程家主母所出,因為生下來時身體不好,險些夭折,找易學大師算了一挂,說他福緣淺薄,受不下程家這份富貴,為了保命才沒有對外公開,一直撫養在外,如今孩子大些了,也到了該認祖歸宗的時刻。
那場噩夢外化為一場連續不退的高燒,可怕的溫迪點燃了程姝的骨肉,沸騰了血液,無情的火舌炙烤着孩子幼嫩的内髒,高熱驚厥使神經元異常放電,帶來細碎的刺痛,如電流般牽連及全身————包括大腦。
程姝原本孱弱的底子被陸骁錦衣玉食的養了幾年,養出了些本錢,幫助他在這場無盡的夢魇中堅持到了盡頭,他活了下來,九死一生,保住了命,卻沒了記憶。
剛開始,程姝在專屬的單人病房中醒來,還能清楚的記得陸骁、陸總餘、從小别墅連通到主宅的那條唯一的石子路,每當身體漂浮在半空,意識明滅之際,程姝恍恍惚惚,總會以為自己正站在那條石子路口,天色将晚,夕陽餘晖,他滿懷喜悅的從主宅飛奔回去,陸骁也在,有時跟他并肩,有時跟在身後,就這麼一起走着,好似永遠沒有終點。
他一次又一次的醒來,昏睡,醒來,昏睡,記憶中的畫面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破碎,程姝害怕了,近乎惶恐的撲上去挽留,結果隻是跌入一層又一層的深淵。
終于,程姝再一次睜眼時看到的不再是病房單調冰冷的天花闆,而是一盞簡約溫馨的燈,有一男一女坐在床邊,見他醒來不約而同露出燦爛的笑容,男人試探的問:“小姝,你醒啦,還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程姝想要說話,喉嚨卻僵硬的難以移動,好不容易出聲也極其嘶啞難聽:“……沒有….”
他還想問:你們是誰?我在哪?
我為什麼會在這?
這個問題一出,程姝自己先愣了下。
不在這……應該在哪裡呢?
女人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表情忽然變得哀傷,泫然欲泣道:“小姝,你是我們家最小的孩子,從小就身體不好,本家熱鬧,來來往往的人太多,不利于你修養身體,我和你爸爸一商量,正巧有個關系不錯的朋友,他的孩子年長你很多,情況跟你相似,幹脆就把你送到他身邊暫且養着。”
這話半真半假,程姝張了張嘴,隐約覺得哪裡不對,卻遲鈍的反應不過來。
女人顯然保養得當,盡管眼角已有了些歲月的痕迹,但面色紅潤,氣血充足,打眼一看就是個富太太,跟面白如紙的程姝形成了極大的對比。
況且平心而論,女人的面孔跟程姝沒半點相似。
“诶呦,看看我可憐的小乖乖,像個玉娃娃,這眼睛水汪汪的,你這次病成這樣,險些沒了命,媽心疼啊!”
女人輕輕撫摸着程姝的臉頰,落下兩滴淚。
程姝問:“我….為什麼回來了?跟我住在一起的人呢?”
程母一頓,用胳膊肘狠狠怼了程父的肋骨,男人連忙接下話茬:“哦,你媽不是說了,隻是暫時寄養到哪裡,你長大了,當然要回家。”
程姝還要問什麼,程母歎了口氣,打斷了他:“小乖,你發了很久的高燒,醫生說很可能會有後遺症,必須得靜養,切忌要靜心凝神,不要在胡思亂想了,好好休息。”
程姝被她按着躺了回去,他想反駁說自己好像真的有了後遺症———失憶,可又好像不是完全不記得,努力回想也能想起很多零碎的片段,直覺告訴程姝,這些記憶不是面前的“父母”能夠告訴他的,于是程姝順從的點點頭,準備留時間自己私下去拼湊補綴。
再後來的日子如今也變得難以具體描述了,隻不過是因為它們千篇一律,程姝徹底在程家安家落戶,不但有了新家,還有了家中新的兄姐,上了新的學校,新的朋友,過上了像他這個年齡的小孩該過的日子。
至于過去,程姝隻從傭人的閑談中了解到,曾經撫養他的那個人死了,這個人生前過的很不好,死的時候也很凄慘,在社會上産生了極其惡劣的影響。
怪不得要把他接回來,程姝想去了解更多,可美美有這樣的想法,針紮般的疼痛就會如同海嘯席卷腦海,胃壁痙攣到難以自持,逼得他不得不放棄。
有人說,人體骨骼8年更新一次,全身細胞7年更新一次,也就是說,人每一天都在抛卻過去,每一天都是新的自己。少年人勃發的生命令很多東西都無法在他身上停留作久,糾結的,苦惱已久的事,也能在某一天的清晨被突然放下。
程姝放下了,亦或者受年齡所限,不得不放下,但總之,如果他沒有兀然想要去逛一逛陸家老宅,這頓記憶之鎖可能一輩子也不會解開。
怪不得陸骁要說“我們見過的”
怪不得陸骁要把他帶回遠離市區的主宅,而不是騰出名下更為便利的某處房産,就連一開始“離葬禮地點更近”的話術,說不定也是一逛拐騙他的借口,畢竟葬禮是由陸骁全權舉辦的。
一見面就該看出來他全部忘記了吧,既然期待他能想起,為什麼不明說,為什麼要采用如此曲折複雜且具有不确定性的方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