熒星爍明,點點如石礫,長夜昏暗,沉沉月幕。
沈亦伊領着歧禮來了自己暫住的小店,燃了火燭,吹了火折,便讓她坐在椅上,以背相對,沈亦伊摸了摸她身上幹涸的血迹:“自己脫掉,我把療傷的藥草給搗好。”
沈亦伊轉身去行囊間拿了些草藥:“你少用繃帶束胸,不好,在我們這,你可以以女子身份活着。”
歧禮聽了這話,有些滞愣,聲沉沉,斷續道:“我?我、我不用束…穿件裡衣,便、便夠了。”
“是、是妙嫦,将我當作男子,我…咳…不善、不善言辭,她便以為,我是啞的,”她緩緩叙着:“便…順勢以男子身份,過了、過了十年之久。”
“真是奇事,女子不用縛胸便可被當作男子。怕是吃的少了,喏,拿塊酥油餅墊墊肚子,跟了我,至少保你吃喝不愁,”沈亦伊将搗好的藥草倒在瓷碗裡,剝開她厚重的紗,重新将藥汁草泥敷上去,用紗布纏上:“那還挺小,九歲便進承望樓了,十年間說過話麼?”
“講過,一、一開始要學武,打擂,喊疼,無人、無人理我,自那時,講話就少了,後來、後來鞭子抽,也不喊了,”歧禮揭開裡衣,露出滿身的傷痕,“腰上的、還能去掉嗎?”
她沉眉,将自己的傷疤露出。
沈亦伊竟一時有些動容。
盡管裝了十幾年的男子,也依舊是女子。
也依舊,是在意美醜的。
“去不掉,但沒關系,我的也是,”沈亦伊彎眸朝她笑笑,卸下裙裳,将衣擺掀起,露出側腰的一隅陳年傷疤,解下束腕,露出白皙的藕臂,上面亦有淡淡褐痕,像是炫耀某種榮耀似的:“上了祛疤養顔膏,便隻有一些痕迹了,等你結痂了,我就将祛疤膏給你。”
“那都是我的過去,我并不覺得有什麼丢人的,”她給歧禮披上新的衣裳,“隻要我覺得它好看,它就好看,管别人怎麼說,你才十九歲,年輕着呢,不用聽老古董講些女子及笄就當從夫,覺得自己年齡大了,你若是不想嫁人,我就保你一輩子,一輩子吃喝無憂,若是想嫁人,我就給你找個好夫婿,他待你不好,我就打斷他的腿!”
沈亦伊說的威武,卻一直有意無意的打量她從始至終都帶着的面具,每個人都有秘密,她想藏着臉上的秘密,便藏着吧。
畢竟,無論再吐露真心,她也沒有将自己的面具摘下呀。
誰都是這樣。
涼薄,虛僞。
她抱着歧禮,哄孩童一般,輕撫她的背,擡眸輕爍,看向銅鏡中,不屬于自己的臉。
*
翌日。
梁慎一夜好眠,今日倒是精神了些,他先去了趟大理寺,将堆積的事處理完,才匆匆趕去搖光樓。
待他到時,平王殿下已在等候,卻未見沈亦伊來。
“平王殿下,”他拘禮一行,見齊商扶颔首,便就座坐下。
齊商扶令無疾斟來茶,梁慎便瞧着無疾動作,隻聽齊商扶問道:“沈靈姑娘呢?怎沒和你一起來。”
梁慎搖首:“她應當晚點來,昨日梁某同她去挑了個會武的,方便辦事。”
“那你我先議,”齊商扶端起茶盞,撇走茶沫,才啜飲品茶:“沈靈姑娘同我講了,她道是你對阿決有些想法,想同我說說。”
“并非想法,隻是…小人之心欲報複罷了,”他莞爾一笑,毫不介意在齊商扶面前揭露自己本意:“這事,還得等沈靈來了才能說,她能辦,梁某同平王殿下,都辦不了。”
木門吱呀一聲,沈亦伊這才來了,她昨夜花許久盯歧禮睡着,這才知她眠淺難眠,将接下的懸賞令清掉才睡,今日也是頂了眼下青黛而來。
“昨日睡的晚些,今日困得不行,躲了會懶,午時才醒,沒誤事吧,”沈亦伊自顧自的打個哈欠,她揭下面具,梁慎瞥了一眼,又看向齊商扶,心中一陣莫名怪異,但他也不敢妄言,隻道:“無事,隻不過,正想找你幫上一忙。”
梁慎将自己所想的同二人說了,齊商扶點首,心裡卻不知默默揣度着什麼。
待沈亦伊聽後,她卻做一副軒渠樣貌:“這法好!哈哈哈哈,我可喜歡!”
二人離去後,齊商扶将新斟的茶遞予無疾,他支鄂擡眸,溫聲道:“無疾呀…你說,我收這個梁慎,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呢?”
無疾垂首,回他:“主上若是覺着他好,那便好…”
齊商扶将他話音打斷:“罷了,不為難你了,我是說…收了,便有他這聰明的妙人,更輕松些…若是有一日反目成仇,他這樣睚眦必報的人,會将我怎樣呢?”
無疾沉默無言,片刻才道:“他不敢的。”
樓下沈亦伊早已離去,隻留梁慎回首觀望。
齊商扶瞧向窗外,蓦然對上他的視線,心神莫名一懼,遂弧眸溫笑,不落一絲破綻。
梁慎這才牽馬,打馬而離,往大理寺的方向去了。
“那我可不知道…這種不要命的人敢不敢啊,”他啜了口茶:“我啊,可是最最惜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