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鎮唯一一條長街上,無名正舉着一根糖畫兔子百無聊賴地瞎逛。
她剛剛被蕭成林趕出來,站在街口發呆,不成想好巧不巧地站在了一個糖畫攤子前面。
那攤主見她盯了許久,卻不作聲,隻當她是囊中羞澀,不好意思開口,便挑了個小的要送無名。
最終是朱雀付了攤主五個銅闆,于是無名白得了個糖畫。
不花錢的糖就是甜!
她來到玉衡書院的時間短,通天鎮更是頭一遭來,看什麼都新鮮。
左摸摸,右瞧瞧,每一家鋪子都進去轉一圈,每一個攤檔都停下來望一回。
朱雀跟在她身後,無聊得直抖腿。
路過一間字畫鋪子,無名在裡面轉了整整三圈,朱雀就有些不耐煩,籠着手低聲提醒她:“你如今還在讀先生送的蒙書,這鋪子裡可沒有你能買的,你就算看上了,那也得先問過先生,我可做不了主啊——”
無名腼腆地扭回身看了看他,也壓低聲音:“我不買,我就是沒見過,想多看幾眼……”
少女害羞窘迫地捏着袖口,微微低下頭,留給朱雀一個鴉黑的頭頂。
“唉!你也是可憐,想必是幼失怙恃,沒人肯帶着你逛街市吧?”朱雀的神情頗憐惜,無名聽了心裡卻有些不大受用。
莫說她的身世是編造的,她的娘親如今還好好的;就算她真的無父無母,朱雀這樣說,跟傷口上撒鹽有什麼分别。
果然是富貴閑人,不識人間真疾苦,就算是真情實意地悲憫,也帶着一股居高臨下的羞辱感。
無名頓覺意興闌珊,也不想理朱雀,轉身擡腳邁出門去。
朱雀卻對無名的情緒起伏毫無察覺,還熱情地兩步追了上來,指着字畫鋪旁邊的首飾鋪子,興緻頗高地邀請無名進去挑一件。
無名倒也不想被朱雀察覺她方才那一瞬的嘲諷,于是從善如流,跟着朱雀走了進去。
隻是到底心思不在這上頭,少女就顯得有些心不在焉,被盛情招待客人的女掌櫃塞了根銀簪在手裡,便就着那銀簪發起呆來。
她在回憶這一條街上的人。
登臨樓下糖畫攤子背後的巷子口,有個乞丐,破衣爛衫,臭氣熏天,一口破碗裡裡外外都是粥痂。
可他的手卻修長柔軟,一雙眼睛顧盼生輝,全無一絲街頭氓流的麻木渾濁。
她和朱雀站在他身前幾步遠的地方許久,那乞丐從頭到尾沒有開口行乞,甚至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若說她衣着樸素不起眼,乞丐懶得搭理她,那朱雀呢?
光是他腳下那雙一塵不染的烏黑皂靴,便能判斷此人衣食富足,更何況他還掏出錢袋替無名買了糖畫。
可那乞丐也沒有向朱雀張口乞讨。
這就很奇怪。
更奇怪的還有方才隔壁的字畫鋪。
鋪子本身和裡面兜售的字畫倒沒什麼特别,無名也确實于這風雅文墨上不大懂,或許有什麼關竅線索她看不出來也未可知。但是她很确定,鋪子掌櫃看朱雀的眼神,不對。
太過熟稔、太過默契了。
她先朱雀一步進入字畫鋪,那掌櫃聽見人來,從後堂撩起簾子出來,見了她先是作揖行禮,而後端起個熱情的笑臉,抓起櫃台上的一本新書就要推銷。
這時朱雀跟了進來,掌櫃的瞧見他,面上笑容未變,眼神卻柔了幾分,手上的新貨也隻随意地兜售了幾句便作罷,隻由着她和朱雀自在鋪中閑逛。
玉衡書院座首的近侍大徒弟,懷裡揣得鼓鼓囊囊的進了鎮上唯一一家字畫鋪子,掌櫃的卻連做買賣的意願都沒有。
若不是這掌櫃與蕭成林有過節,那便是這字畫鋪子挂着羊頭賣狗肉了。
無名輕輕摩挲着茶花形狀的簪頭,心中有了一個猜測。
“你喜歡這個?那咱便買下來,這個我還是能做主的!”朱雀的腦袋突然湊上來,吓了無名一跳。
少女木着臉“啪”的一聲将簪子拍在櫃面上,“不喜歡,不必了!”說罷頭也不回地匆匆離去。
她不愛首飾,也用不慣街面上賣的胭脂水粉。
她若裝扮,從來不是為了美麗,而是為了,變成另一個人。
街角有個小女孩,頭上紮了兩個羊角辮,正緊緊依偎在母親的懷裡,眼巴巴地望着母親給她剝紅薯皮。
烤得軟糯香甜的紅薯,将母親的手指燙得通紅,而母親好似渾不在意,隻将最上面的一小塊掰下來,放在嘴邊吹涼,再喂給自己的女兒。
母親也這樣喂過她的,無名忽然記起,在她很小的時候。
她出生在夏皇宮的掖庭,一個關着皇家罪奴和苦役的地方。
掖庭裡的女人,都是大不敬冒犯了皇族的宮女,和被抄家奪爵的世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