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親娘難産而死,是母親從掖庭将她抱出來,用羊奶和米湯将她養大。
母親待她如親生,把一身本領悉數傳授給她。
梳頭、化妝,易容,潛伏。
沒錯,她的母親,不僅是“太夫人”的梳頭夫人,還是“太夫人”豢養的間客,專為“太夫人”打探各路消息。
所以無名生而為間,這是她既定的人生。
做間客,很難享受尋常世間溫情,從她七歲開始第一次執行任務後,十年來,已經很少能與母親依偎在一起,分食一塊烤紅薯了。
可她還記得,舊日裡,母親将她抱在懷裡手把手教授她如何化裝成個農家小子、坐在昏暗的油燈下給她補衣裳。
母親不曾帶她逛過廟會街市,沒有給她買過首飾書本,也沒有教過她讀書識字,但是母親給了她一個安穩的童年。
所以她願意為了母親做一輩子的間客。
即便她并不喜歡這樣遮遮掩掩的日子。
朱雀大概還跟在她身後不遠不近的地方,可是無名今日心緒波動,幾多惆怅,并不想搭理他。
于是隻悶不做聲地一路往前,也不曾留意腳下方向。
等她再擡起頭四下打量時,已不知不覺拐進了一條僻靜的小巷子。
回頭見不到朱雀的身影,少女想了想,許是街上人多,他走着走着跟丢了。
就在這時,巷子深處突然傳來“吱呀”一聲,接着是一個人撲倒在地的沉悶聲響。
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漢子将個瘦弱的女人推出門外,一掌攮在地上。那男人上身披着件青綠色半臂,敞着懷,鼓突的肚腩上還生了一線黑毛,一路向下延伸進草草紮了布條的粗布裋褐中。
那男人追出來,對着地上的女人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嘴裡還不幹不淨地罵着:“娘希匹的騷浪蹄子,為了幾顆泥丸兒賣肉的賤貨,還在這裡跟我裝什麼清高!”
“叫你脫你就乖乖給老子脫幹淨,叫你含你就得給老子賣力嘬!”
“老子爽了,大錢有的是!老子若不高興了,信不信将你賣肉換丹藥的醜事捅到書院去,叫你再沒臉見人!”
那漢子毫無遮攔地一頓污言穢語,其中的信息量太大,無名隻覺好似一道接着一道驚雷劈在自己身前,眼前一陣黑一陣白,直直地盯着地上那個左躲右擋的狼狽女人。
女人本就纖細孱弱,被那粗壯漢子毫不留情地招呼了幾下,當即慘叫出聲。翻滾躲避間轉過身來,露出散亂發髻遮蓋下一張蒼白的容長臉龐。
四目相對,無名立時想逃,可腳下仿佛生了根,竟絲毫動彈不得。
隻這一瞬間的停滞,那男人終于逮住了個趁手的位置,掐着女人的脖子,将人拖死狗一樣拖進門中。
無名眼睜睜看着楊留清被男人拖回院中,那雙細長的眼鎖着她,一眨不眨,直到木門“砰”地一聲,隔絕了人間與地獄。
無名立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朱雀終于追了上來,頗為擔憂地拿手在她眼前猛搖。
少女面色鐵青,一動不動,突然好似活了過來,急沖向巷邊的水溝,一陣驚天動地的狂嘔。
無名扶着牆,搜腸刮肚地吐了好一陣,隻覺陣陣惡心翻湧上來,巷口堆着的鹹菜缸若隐若現飄出來的腌菜味都好似腥臊難聞得很。
朱雀不明白,隻是一盞茶的功夫沒有盯住這小丫頭,她怎麼就把自己搞到這麼凄慘。于是也不拉着她逛街了,當即扯起無名,半拖半抱地将她攜回登臨樓。
回到雅間,劉登科已經離去,滿屋的莺莺燕燕也都不見,隻剩下一個蕭成林在獨自飲茶。
見了癱在朱雀肩上的無名,男人驚得渾身一震,立時起身搶上前來,從朱雀身上将人接過來,扶到窗邊坐下。
修長的手指快速在無名額頭、頸側和腕間一一試過,見她面色尚好,松下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問她:“身上無礙吧?可是受驚了?”
無名有些意外地擡眼看了看眼前的男人,他的緊張不似作僞,眼中有切實的關心。
搖搖頭,她還在掙紮,要不要把剛才撞見楊留清做私妓的事情告訴他。
可是若說了,楊留清一個月錢豐厚的女先生,居然淪落到偷偷跑下山用身子賺屠夫的錢,就必然要有個原因。
她大約知道楊留清的錢都花在哪裡了。
參北鬥煉的那些破丹,可不便宜,且用上瘾了,隻會越用越勤,再離不開。
但若她将楊留清服丹成瘾以緻賣身這樣的密辛說予眼前的男人,憑他的腦筋,隻怕沒一會兒就能猜到她和參北鬥之間,必不像她幾個月前編得那樣,是被脅迫者與加害者的關系。
一旦蕭成林對她起疑,追查下去,她編造的身世頃刻就會被戳穿。
那她就再不可能留在他身邊,繼續探查攝政王的蹤迹了。
甚至他還可能會毫不猶豫地殺了她。
無名眨眨眼,心下有了決定。
“隻是踩中一隻老鼠,惡心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