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當——”無名結結巴巴“當”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就聽見男人從鼻子裡噴出個笑,終是放過了她:“罷了,你坐穩了,今夜我們務必要翻過這座山,報恩的事,明日天亮了慢慢想。”
奇怪,為什麼同樣是坐在疾馳的馬背上,他的聲音就像靜泉流水,平穩安甯,一絲都不亂呢?
少女本就是強撐着凝神睜眼,如今确認性命無憂,竟身子一軟,貼進男人懷中。
蕭成林低頭細看,兩排鴉羽安靜地遮住一雙圓眼,雙唇微張,懷中嬌小的人兒,竟就這麼倚靠着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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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有記憶以來,無名的身體一向很康健,甚少生病,也從未昏厥過。
可是自打她闖進玉衡書院的密道、一頭暈倒在蕭成林的密室門口開始,短短幾個月,她竟然在同一個男人面前昏過去三回。
蕭成林大約是她克星。
她雙手撐着身子坐起來,環顧四周,簡單的擺設,洗得發白的被褥,這是一間客房。
身上還穿着昨日從書院離開時的衣裳,沾滿了灰塵,還被林中枝杈勾得一縷一縷的,已是破爛得補都補不起來了。
手下的觸感絲滑微涼,她低頭去看,原來是蕭成林的披風,墊在她身下,又向上裹住她腰腹雙腿。缂絲内襯細膩,倒免得她渾身的傷口被粗布被褥刮磨出血。
門口傳來腳步聲,蕭成林的聲音随之響起:“十七,為師聽見聲音,是要起身嗎?”
無名想下床去開門,卻發現自己渾身無力,動彈不得。
于是隻好裹緊披風,勉力揚聲請人入内。
蕭成林端來一盅熱湯,放在床頭,就着低矮的床沿斜斜坐了,大半個身子甚至還懸在床外。
無名見狀,主動向内挪了挪腿,給先生騰個寬敞點的地方坐。
“賊人已盡數伏誅,我已差朱雀前去附近的縣衙報官。官差很快就會巡山,這附近官道近日都會很安全,你不必再擔驚受怕。”說着,男人指了指床頭的湯,示意無名用一些。
卻不見少女動作,隻看見她頭頂一個淡青色的光圈微微晃了晃,于是知道她點了點頭。
“那……楊、楊先生她——”女孩的聲音幾多踟躇,似乎不确定還應不應當這樣稱呼那個人。
“原本是可以一并帶回來的,隻是她羞于見人,自己搶了賊人的馬跑了,我的人沒追上。”
男人雙手将身前的衣袍褶皺展平,語氣淡淡的,顯然是不願多談。
得知她人還活着,就夠了。無名點點頭,不再言語,伸手去端湯盅。
她很平穩地将湯盅端到面前,一隻手拖着湯盅下的小碟,一隻手捏住湯羹,舀起一勺往嘴邊送。
濕熱的水汽撲在臉上,帶着一絲肉騷味,就像——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湯盅磕在碟子上,碰出一連串細碎的聲響,越來越急、越來越密。
一口湯終究沒能送入口中,無名的雙手劇烈顫抖着,潑潑灑灑,打濕了身上裹着的披風。
全身不可抑制地發起抖來,那令人作嘔的記憶突然就一股腦兒地湧上來,終究讓人承受不住了。
蕭成林眼疾手快地奪過那險些倒扣的湯盅,一把撂在床頭,旋即去按住少女不安的雙臂。
“十七!十七!你看着為師!看着我!”男人的聲音不大,但卻不容置疑,帶着天然令人臣服的斷然。
無名不由自主就擡眸去看他,視線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男人的臉也時遠時近。
唯有那一身清冽的雪松香,冷的、淡的,卻燙着她、包圍她。
這個人好幹淨,他的頭發、他的臉、他的手、他的每一條衣褶,都是幹淨的,讓她想到一個詞——聖潔。
對,就是聖潔!他收天下學子,不論家世門第、隻問求學問道之心;他收留她、接納她,教她識字讀書、開蒙識禮;他持身公正,為她洗脫冤屈。就連她在最後關頭刺向歹人的利器,都是他買來送她的銀簪。
他又豈止是救了她性命這樣簡單。
她若也能沾染他一星半點聖潔,是否就不會再肮髒?是否就可以抛卻這些不堪的記憶?
她也想沾染一點他的聖潔,就一點點,一點點就好。
在一片混亂嘈雜的思緒中,身體先于意識行動起來,無名感到自己突然撲上前去,以不可思議的力量,撲倒了正皺着眉瞧着自己的男人。
蕭成林原本看着無名掙紮顫抖,正擔憂地觀察她的情況,毫無防備地被突然撲上來的少女撞得向後倒下,後背重重拍在床榻上,直震得簡陋的床簾當即掉落下來,“唰”的一聲遮去了大半光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