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開房門時,屋内極靜。隻有一盞孤燈靜靜地燃着,燭火在夜色裡微微跳動,将床榻上那道孱弱的身影映得忽明忽暗。
顧長淵靜靜地躺在那裡,身上裹着層層疊疊的繃帶。從他身上脫下的衣物被随意地擱在床腳,染着幹涸的血迹,破碎得不成樣子。床榻旁的木盆裡水色由清轉紅,沉沉的一盆浸着血腥氣,混雜着藥味,密密地彌漫在整間屋子裡,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陸棠快步走過去,在床邊坐下,身後的腳步聲漸漸退去,門被人輕手帶上,隔絕了外頭的腳步與人聲。這間屋子像是從山寨的喧嚣中被剝離出來,連路過的時間都緩了下來,隻剩下一呼一吸之間微弱的生命聲響。
她的目光落在那張熟悉卻又顯得有些陌生的臉上。
顧長淵仍未醒,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呼吸淺而緩,胸膛微微起伏,眉心緊蹙着,像是困在某場不願醒來的夢魇中。
陸棠靜靜地看着他,說不上自己此刻是什麼情緒。一整夜的奔走調度、厮殺命令,她像一張弓,被命運一夕之間拉到了極緻。父親死的時候她沒有哭,眼下看着顧長淵這副模樣,她好像也沒有什麼想哭的沖動,隻是覺得身體疲憊到了極點,情緒一片空白。
她就這樣坐着,怔怔地數着他的呼吸,看着他胸口微弱的起伏。不知不覺,思緒一點點渙散開來。
她沒有想過,他會用這樣的方式護住她。
那些刀鋒,那些暗箭,原本該是沖着她來的——可她沒有察覺。她在全神貫注地殺出重圍,在血海中劈開去路,卻未意識到,自己背後每一道刺來的刀槍劍戟,都是他在替她接下。
她以為他一直好端端的待在自己背上,她的刀上隻有敵人的血。可如今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裡面也混着他的血,是他護住她的代價。
她的視線緩緩滑落,最終停在他垂落在床側的那隻手上。
她一直覺得顧長淵的手很好看,修長清瘦,骨節分明,如今這樣近看才發覺不知什麼時候起他的掌心也結了厚厚的繭。隻是現在這隻漂亮的手失了血色,虛虛搭在床側,毫無生氣地垂着,還沾染着一點幹涸的血漬。
陸棠擡手去擦他手上的血迹,指腹所觸那繭子粗粝分明,可皮膚下卻透着驚人的涼意,激得她的手指輕輕一顫。她喉頭一緊,閉了閉眼,終于彎下身,将額頭抵在他的手背上。
四下終于靜下來。沒人再看她,也沒人再需要她安排,這一刻,屋中隻剩她與他,隻剩一道道斷續而微弱的呼吸聲。她閉着眼,長睫顫動,整個人像是終于從繃緊的弦上卸了下來。連思緒都暫時停滞,隻想這樣靠一靠,什麼都不去想。
她低聲呢喃,聲音啞得幾乎聽不見:“……顧長淵,你怎麼這麼蠢。”
她以為,自己已經失去得夠多了,父親的背影還在火光裡燒着。她的刀還握在手裡。她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再這樣害怕了。
可原來不是。
她怕他醒不過來,怕那道微弱的呼吸像父親一樣,忽然就在某個瞬間停了。怕她才剛剛學會撐起這座山寨,他們就又一個個離開了她。
她不能失去他。
她不能再失去他了。
陸棠靠着他的手,閉着眼,沒有淚,隻是肩膀一寸寸地發緊,然後緩慢地松下來,像是一場漫長風暴後的短暫修整。她終于在這無人的屋子裡,得到了片刻喘息。
漫長的黑暗,無邊無際,将他牢牢攫住。
顧長淵仿佛被困在一個無盡的夢魇中,耳畔回蕩着的是厮殺聲、馬蹄聲、刀劍交擊的铿锵之聲,風雪裹挾着腥甜的血氣在他周圍翻騰。他看見殘陽如血,看見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看見大地在鮮血中顫抖……可他動不了,他像是被千斤巨石牢牢釘入海底,四肢沉重,胸膛窒悶,連掙紮的餘力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