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将此刻凝結,畫面上的帝王目光追逐着馬上的少年,是如此的專注,如此的自若,仿若無人之境。
少年微偏頭。
不知是在逃避這灼熱的目光,還是在靜悄悄吐露着自己的心聲。
“……你應當明白的。”
多餘的解釋都不必有。
少年準備下馬。
忽得帝王上前,稱其落地時,将人緊緊攔抱在懷裡,隻穩步轉身走回去 。
空坐着遊戲大廳的人,看着這一幕,隻低下了頭。
時光将所有人都磨練了。
他隻能看到那人鬓角漸生的白發,隻能看到那分明眉目間的疲憊,看到世事給人帶來的憔悴。
他曾看他直面驕陽,看他淡然輕笑,看他火中執拗……他看了他這些年,看着他從幼時到長成,再到盛年,再到如今……步步邁入落日的餘晖,皇帝長壽嗎?古來長壽的皇帝多嗎?他不清楚。
向來……多是臨死前的追逐生的呼喊,在說活的更久點,更久點吧。
赫連輝會這樣嗎?
不會的。
他依舊是那個少時說“一起做鬼也不錯”的少年。
祝瑤猛地擡頭,有些執拗地看着遊戲界面,變幻為二次元的宮殿裡,紅衣的小人靜靜看着鏡中自己。
身旁的粉衣宮女面露憂愁。
【你的宮女冬棗有“悄悄話”對你說。】
【你查看了“悄悄話”。】
祝瑤靜靜看着這場對話,看着這場主仆之間的對話。
出乎意料,這是來自她微微不平、有些無奈的話。
[她說蘭笙自請辭了官職,說是救國無望,唯有……離去。]
[蘭笙離别前寫了一篇谏文,将朝中上天諸臣都痛罵了個遍,所以衆人對他的離去近乎拍手稱快。]
[他走前更直言他要放縱于天地,再也不摻和國政之事……做皇帝的人都是瘋子,全都瘋了,他就這樣朝中大罵,罵天罵地罵所有人,罵了個痛快後,直接棄官離去。]
畫面轉向朝野上的混戰,平面的小人們似是打起架來了。
其中穿紅衣的小人一人戰三,氣勢洶洶。
祝瑤難得被逗笑了。
他接着往下看,那是一段回廊前的剪影,有些依依惜别。
[她說蘭笙走前托人留了一句話,是給你的,“殿下,保重。”。]
[他就這樣離去了,不顧及曾經的師長,不顧及……那個曾将他從泥濘裡救起的老師,隻知道離别前,他去璐王府邸門口,留了幾株芙蓉。]
[他被王府舊人高吐唾沫,也不語,隻是默然離去。]
在這之後,則是一段連環畫形式的短片。
祝瑤認真看,有些無奈。
這連環畫說的恰是……這位天不怕、地不怕,天底下獨一号的噴子。
蘭笙此人,昔年因一篇谏文聲名鵲起,也因此遭了禍患。
他本是東閣大學士竺彬的小子,卻因這篇谏文被家中人視為目無兄長,眼無君父,而被逐出家門。
彼時,他尚年少,才不過十二三,就流連于煙花之地靠賣詞維生,時間漸長,詞調傳揚,頗有盛名,越發狂驕,不知天地何處。
直到某日無所事事,臨街遊蕩。
他聽朋友說,遠在北地的夏啟言評論過他一句“便有姣姣天賦,不用反退,終泯然衆人矣。”。
蘭笙自是不服氣。
他寫信緻辭,接連三封,次次焦急等着回信。
誰也不知夏啟言回複了什麼……衆人隻知道這三封信後,蘭笙一反常态,不再寫詞,不再縱情,而是避居京城外的骊山,開始重新讀書習文,也很快就中了舉。
在這之後,就是他指責太子,引起非議。
……
毫無疑問,他們有着半師之誼。
可那一夜,這對師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分離、決裂。
祝瑤隻是看,隻是看……他是看客,依舊是看客嗎?
他隻能沉默。
界面上,熱烈的紅鋪滿宮殿,無處不體現着那種歡鬧,喜慶,可紅衣小人依舊看鏡中自己,靜的像是一副神像,似在觀摩着人世間的自己。
[你的宮女冬棗突然跪地,近乎哀婉着說着話。]
[她說殿下,求求您,盡量讓自己快活些吧。]
[她說殿下,能不能……能不能去讓陛下别這樣了,别逼所有人了。]
祝瑤困惑地看着這一切,看着那平面上的小人。
是……赫連輝在逼所有人嗎?
不是的。
忽得,眼前突變,朦朦的銅鏡裡照出個略有些蒼白的臉,有些萦萦環繞着的淡淡的憂傷。
那樣莊重素靜的宮殿,也擺上了鳳紋燭台,輕柔的紗簾将一切都束起,隻留下人的幾抹剪影。
祝瑤出聲:“不是他在逼所有人,也許,是我……”
是自己在逼他吧。
那一日,重重珠簾下反反複複的叙說,也并非全是一面之詞。
“你是恨他嗎?你明知道他非你不可,明知道他願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你……可你呢?”
“他的性情我清楚……他本可以做個衆人稱贊的皇帝,不必這般驚險,不需要這麼勞心勞力……”
過猶不及。
他明明都清楚……如果沒有自己……
祝瑤看着銅鏡的自己,隻覺得越發模糊。
生有何樂,死有何苦。
不過塵土。
不如……行樂。
這是另一個時空裡他說的話,清醒的甚至不像一個皇帝,一個擁有天下、賢明遠揚的皇帝。
“他卻偏偏一次次為了你……你自己清楚他對你有多不同,可你呢?你怎麼對他的,這宮裡誰看不明白。你若深愛他,他何苦一次次把心都掏出來給你看,你就不該給他若有若無的期望。”
自己給他期望了嗎?
有的吧。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可……祝瑤想到那一步步攀升的數值,有些諷刺地笑了,不回絕是否也是一種任由,一種放縱。
他好像始終都在等……等這場遊戲的盡頭。
也許也不僅僅如此。
最終,冬棗隻聽見那緩緩阖上眼,稍作休憩的殿下,用一種冷清清的語調,說着一些譏诮的話。
“其實,他們說的也許是對的。”
“我不是個好東西。”
夜色沉沉,燭火映人,隻留下那輕蔑的笑。
祝瑤擡頭,看前方黒寂的屏幕,看此方不知何處的空間,看自己身上披着的外衫,隻覺有些淡淡的荒謬。
遊戲界面上的文字依舊在吐露:
[沒有人再敢有微詞,朝堂上的風波慢慢平息,震懾強硬的手段使人避而不談,就連久居宮中的太後都閉口不言。]
[沒有人能阻擋帝王的步伐。]
[可最令人吃驚地是……那位永遠看不清,肅穆穩重的丞相,那位随着帝王從封地至今的朝臣,那位力推改革新政的大人卻保持了罕見的緘默。]
[他難道不知這是動搖國本的大事嗎?]
[沒有人知曉為何?]
[反常到了極點,不知道多少人去叩他的門,那三尺之地,守門的仆人隻幹脆閉上眼,攏住耳,裝作不知。]
[有的人敗退了。
有的人進了門,可很快也出來了。]
祝瑤輕擡頭,卻看見了大屏幕緩緩亮起,那是寂寥竹園裡一個身影,凄清的月色裡,他隻着着件素淨白衣。
清朗如修竹的姿态,發鬓染上了霜雪,眉目間見不到幾分歡欣,有的隻是一股難見的哀意。
他竟是在喝酒。
他一口一口的喝着,一口一口悶着。
不知過去了多久,就這樣醉倒在椅間,他仰着頭,嘴角微微勾動,伸出一雙手似是要遙遙觸碰着什麼。
可最後手臂顫顫的落在衣擺裡,終究是什麼都沒有。
祝瑤輕悄悄偏過頭。
忽得,風吹過帷幔,眨眼間隻見那朦胧的燭火,隻見到那鏡中的自己,紅色的衣裳如火,于暗暗地光下透着金色,不遠處的宮燈也罩着囍字,金粉鋪就的字浸透有力,亦是洋溢着一股歡快。
漆黑的屏風換做了紅漆,上面染刻着龍鳳成對,底下則是萬裡江山。
夜色彌漫開來,浸透一片涼意。
祝瑤低頭。
黑漆的妝台,配着朱紅綢緞,色彩分明,上鋪着一柄玉如意。
他忽得起身。
他擡頭看向四周,恍惚地看着,殿内很靜,隻聽得到幾聲窗檐處的鳥鳴聲,于這宮裡有些過分清冷。
明明一切都換成了紅色,意蘊着喜慶、歡樂。
蓬萊殿。
蓬萊是仙人居住之地。
可這裡有的隻是凡人,還是個逃避的凡人。
突然,殿門打開了,有人大步邁了進來,祝瑤仍在看半掩着的窗檐處的半樹芙蓉花,許是因這景色甚美,宮人立了個燭燈,幽幽燈火下,那花開的極其的盛,極其的豔,極其的美。
不知為何,他莫名想到那個月色下的吻,刀光劍影之中,那個少年無比忐忑、無比珍重的吻。
祝瑤忽然回頭。
他看到了走進來的人,竟有些莫名恍惚。
有那麼一瞬間,他竟是覺得恰似當年他從畫裡出來時,看到長成的少年,鋒芒初露,可亦是沉寂的。
直到去封地路上,才稍顯出自身性格。
真奇怪。
直到被環住,從背後被環住。
祝瑤想的依舊是……少年時的他,不是認不清,隻是時間過得太快了,快的讓人回不過神來。
深深宮殿之中,隻餘互相依偎的兩人。
“不求長相守,隻求……此刻相伴。”
“阿瑤,我很歡喜。”
身後傳來幾聲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