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些。”
祝瑤緩緩道。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不是執拗嗎?
身後恰好有個學子長途跋涉,至這時才回返書院,聽了很是吃驚,不由得回顧看了他好幾眼。
夏言卻笑出了聲,“怕也隻有你會這般同我說。”
他示意欲争論的學子,先别說,隻聽。
果不其然,身旁人回了一句,略有些好笑,又不乏道理的話。
“若是你腳下是懸崖,你還往前走嗎?若是你明知伸頭就是一刀,你還撞過去嗎?有些事情,你不做也知道注定會失敗的,何必偏偏撞那南牆?撞得頭破血流,好像得到了些什麼,其實什麼也沒得到。”
好比自己吧。
求死……也不過是撞南牆,留予後人的不過幾分笑談。
祝瑤自嘲想,随即反了個話說:“其實,人終究不過一死而已,隻是有個死的早晚的問題。”
“想要求死的自然不必在意,想要求活的最好還是别撞。當然,你若是知道了,自己死了還能再活,還是能撞撞的。”
他能撞,不過是知曉……也許死不了。
夏言略有些好笑,這話還真是隻有這位神異的友人能說出的話。尤其最後一句,當真是……不知如何回應。
他歎了口氣,接着道:“若我這些學子,也都知道前面這番道理,就好了。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還是得顧及自身安危的。”
那旁邊聽着的學生默然,隐隐有些淚落了下來。
祝瑤轉身,疑惑看他。
夏言緩緩出聲:“兩年前,我有個學生在中都因為州府取錄間的弊事,一路告上禦史台,可還沒等到陳說,便死在獄中,甚至未曾來得及留下一紙書信,留贈家人。”
“夫子,陳師兄沒有枉死,他留下的陳情直達朝中,漳州取錄舞弊一案終究是解決了,上萬學子都為其追悼,陛下更替他澄清了冤情……也賜下田地、嘉獎其家人。師兄,他沒有錯。”
身旁學子執拗道。
夏言沒有多言,隻溫聲道:“少浦,你從家中趕來書院,本就路途遙遠,切莫太過傷情,早些去院裡歇息吧。”
“此事已過,勿要多想。”
“前些月份,我路過昌章,還去見了你師兄家人……一切都好,今日,我不過與許久不見的友人說些過往,你不要沉溺于其中,你師兄知道了怕也不高興的。”
這般細細勸慰,安撫,這學生終是收住傷懷,緩緩離去。
祝瑤沒有追問,隻是靜靜聽着。
“他姓曾,名憂,字少浦,同那位陳師兄是同縣人,都是遠道而來苦讀的學子,他在書院裡同這位師兄同窗兩年,平日裡受這位師兄照顧頗多,不免有些傷感。”
這段話說完,竟是一段長久的沉默。
兩人走在山間小道,似在遊覽一般,可明明心不在焉。
祝瑤開口,“我以為……你不僅僅是隻想說這些。”
“祝兄,還想接着聽嗎?”
“你該問問你自己。”
祝瑤淡淡道。
其實,他沒那麼多的知曉的欲望,不同的時空,也許不同的經曆,早已塑造出不同的人。
他們的故事……早已結束了。
在渭水之畔,在陵墓之前,在另一個時空裡流逝。
“自我同祝兄初見,已有十三年了,那年祝兄問我時……我說這位陛下輕徭役,薄賦稅……十三年轉瞬而過,他一如當初,頗得民間愛戴,隻是他這幾年頗抑制豪強,取用寒門……朝野上下,争端不少,我那學生便是跌跌撞撞,撞進了這場争鬥之中……舍去了自身性命。”
“友人多勸我,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此乃大勇,我這位學生是有大志之人……我卻時常私下問自己,值得嗎?對于所有人來說,也許都是值得的,可他卻失了自己的性命,這是他願意的嗎?”
“萬事自有運轉,難道不能再等等嗎?也許,也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這聲音本是清朗的,悠遠的,卻不免多了幾分低沉。
“……就當他是願意的吧。”
祝瑤出聲說。
夏言愣住,轉身回看這位不知何地而來,不知何時而去的友人。
他有一雙很沉靜的眼,略有些疏冷,清淩淩地望着這世間,仿若一切都印不了他的心上。
“我也算是死過了一回,我覺得……何必為我難過呢?”
“不過是我自身的選擇。可若是并非我所選擇,我亦如此覺得,既然死了,不如,就像風一樣拂散而去。”
“何必讓活着的人為我哀痛?”
夏言終是失笑。
“這回,我倒是相信祝兄自天上而來了。”
“我并非自天上來。”
祝瑤回了句。
夏言目光坦蕩,有種難言的默契,“那也一定是一個很遠的地方吧。”
祝瑤怔住。
“也許。”
良久,傳來這句淡淡地回應。
兩人一路往山下走,途中經過一塊石壁。
山間清風拂過,曦光落在遠處石壁前,叮咚叮咚的山泉自石壁上方留下,是那麼的緩、慢。
可積攢下來,已成一汪潭水。
祝瑤忽道:“你看這泉水,不過少許,積少成多,也成了一汪清泉。”
夏言隐有所悟。
少頃,他頗絕暢快,笑了聲道:“祝兄,你這安慰人的話,看來尋常人是萬萬難猜到的。”
“若是回絕對你中意你的姑娘,怕是人還覺得你是中意她,隻會羞着一張臉看你,隻等着你上門提親呢!”
“……”
祝瑤翻了個白眼。
他算是白安慰了,說幾句支持他的話,也要被調侃幾句。
“祝兄,你知道嗎?少有人認同我的想法。”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是我曾認可的,可我并不希望……這場争鬥的結束是以他的性命為代價的。”
“所以不要當無權無勢的窮苦書生。”
祝瑤回道。
夏言轉頭看他,見他百無聊賴,神态惺忪,勿地一笑,“還真是……祝兄能說出的話呢。”
這幽靜的山上,順着小路向下走去,一路向下,隐隐能聽到山腳下隐隐傳來的幾聲叫賣聲。
祝瑤向下看,遠遠隻見幾個婦人圍着,似是賣些什麼東西。
亦有幾個書生在場。
粗看人流不少,交談聲不絕如縷,可怕是鄉音明顯,他是半分聽不懂的。
身旁人笑了聲。
“祝兄隻講的來官話,聽得來官話,怕是不知這山腳下争論些什麼,暫且就讓我來說說吧。”
“他們是在争論一個織布的工具。”
“我有一位學生,他頗愛制些奇巧玩意,研究如何更加便利用器物來節省人力,前些日子他似是制作了個小工具,能夠更加便于紡紗。隻是他忙着回家探望家人,還未曾嘗試使用,順路時便将做好的幾個,讓這山腳下熟悉的、叫賣吃食的農婦試試。”
“這不……怕是這工具好用。”
“才過完節,這些婦人就紛紛找了過來,隻求着他再多做些,教授她們。”
話語聲微落,兩人走到山腳。
原來隔得有些遠,走下來才發覺這平地處不小,集結了不少攤位,一時間竟是形成了個小小集市,賣幹柴的,細面的,豆腐的……也有不少歇息的農戶,其間最突出的怕是那被好些個婦人圍堵的人。
人群中隻冒出來個頭,旁邊背着行囊的書童怎般都擠不進去。
“南陽府水運發達,尋常貨物都順水路而出,往來的行商很多,以水謀生的纖夫、夥夫更是居多。”
“我這書院,地處西邊高地,算是南陽府境内最高處了,這座山官府公文上叫岱山,不過當地人都叫放鹿山。”
“傳聞古之仙人,在此騎着白鹿而去。”
祝瑤本以為這人會去替那不遠處的學生解圍,那書童都急紅了眼,旁邊有兩個書生幫忙都拉不出他那受歡迎的主人,
豈不料身旁人幹脆轉身,隻拉着他往另一邊走去,略顯高興道,“這山下本沒有什麼集市,可我那山上一些縣裡來此求學的富奢子弟,過不慣山間清苦,總要尋些好吃的吃食,他們用錢向來大方,加上身邊跟随的仆從,往來就是一大批人,加上新修了個道,附近鄉裡往來便利許多,連帶着附近有好手藝的、有一技之長的都來此賣些用物。”
“這小集市上,就有家胡大娘燒餅,皮薄肉香,烤的一咬即碎,配上一碗清湯,再美味不過了!”
“祝兄,你當嘗嘗的。”
于是,等他那學生好不容易尋來時,兩人已坐在拉起少許遮擋的店鋪内,吃起了燒餅,喝起了湯。
白布拉起,熱騰騰的氣上升。
燒餅撒了芝麻,油潤鮮香,餅皮又薄又脆,帶着少許焦邊,總覺得一口咬下去香得很。
祝瑤見鋪子内,已有不少人吃的很歡。
攤主是個婦人,顯然認識身旁人,笑笑不說話,隻是令幫忙的孩子送來了一疊腌制好的脆蘿蔔。
祝瑤喝了口湯。
果真清而不膩,他忽得想到前面說的那白鹿傳聞,問:“此地既叫放鹿山,那為何你的書院叫白鹭書院?”
此鹭非彼鹿。
他自是看見了書院名字。
夏言忽得笑了聲,有些回憶道,“祝兄,你可知昔年你我第一次見面時,我在山間尋些竹筍,以作佳肴,路過水畔時見你……”
“總覺得像一隻栖息水岸的白鹭,從不知何方的遠處飛來,稍作停留就立刻飛走了,再也尋不到任何的蹤迹。”
“隻留予我好一陣時間的遐想。”
祝瑤略有些驚愕,不等他回應半句,那立于後邊聽完了全程,搖着扇子的士子忽開口道。
“夫子啊,我竟不知,原來……你是這般愚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