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兩聲悶咳,李嶽川擡起眼,眸色深紅,沉默地看了太子許久,這才一字一頓地開口,說出的話像是一串斷斷續續的眼淚:“你五歲開蒙,朕命宋世群為太子太傅,悉心教導,縱然你愚鈍,笨拙,可朕依舊認你為正統,李恒,你扪心自問,這許多年,你做過多少錯事,刺殺手足,結黨營私,哪些掩蓋了,哪些又是朕來善後,不必一一列舉吧。”
聽到此處,太子後背一涼,卻依舊揚着下巴,不敢松懈。
李嶽川繼續道:“為君者,不求博古通今,雄才大略,隻要你知人善用,心懷天下,不嫉賢妒能,便能治世,朕為你留了賢才,朝中大小事務均能面面俱到,縱使你愚不可及,也能保大淵安穩,可你終究太讓朕失望了。”
太子問:“所以父皇動了廢太子的心思,清明之後便要立李庭為太子?”
李嶽川擡眼睨他,緩緩道:“在朕眼中,穩固才是重中之重,無論如何,你都是朕的嫡子,朕此前從未有過廢太子的心思。”
“父皇……”太子全身劇烈發抖,李嶽川這話幾分真心,幾分假意,他根本就分不清,可李嶽川說得如此确切,又不似作僞,他的内心激烈交鋒,急促的喘息聲敲打着他的耳骨,咚咚作響。
二十多年來,這是他和李嶽川第一次透徹的交談,李嶽川深沉,嚴厲,他說的話,甚至經常讓他不明所以,可礙着天子威嚴和太子顔面,他從來不敢問,隻能記下了,偷偷去問宋世群。
今日,李嶽川雖然暴怒,卻娓娓道來許多話,他覺得安心,也覺得恨,恨上心頭。
太子擡起頭,無力地看着大殿的房梁,真是高聳入雲,讓他看不透,望不穿,讓他開始急躁。
“父皇,既然您這樣想,為何不早對兒臣這樣說呢,為何要用李庭來刺激我,父皇問我做過多少錯事,兒臣想了想,隻覺得一件都沒做錯,既然我注定要登上皇位,李庭以下犯上,難道不該死嗎?我同群臣結交又何錯之有,父皇也說這些都是留給我的臣子,您為何要讓我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為何逼我瘋癫,逼我謀反,逼我無路可退?”
他忽然靠近李嶽川,禮王擡手一攔,擋在兩人之間,同太子對峙。
他的話字字泣血,讓人不寒而栗,李嶽川閉上眼,沉沉吐出一口氣:“放肆,朕還沒死呢!你今日過來,是要逼宮嗎?”
“是,”太子目眦欲裂,紅着眼睛瞪着禮王,又看向李嶽川,哽咽難言,“今日祭典,昭明殿布防不嚴,東宮的府兵就在門外,隻要父皇簽了退位诏書,讓兒臣登基,兒臣絕不會傷父皇分毫,日後仍尊您為太上皇,奉您頤養天年。”
話音落了,李嶽川沉沉冷笑數聲,說道:“家門不幸,天下不幸,李氏的江山,怎能托付在你這等逆子手上!”
“父皇!”見李嶽川絲毫不為所動,太子心焦,疾言倨色道,“父皇難道為了皇位連自己的安危都不顧了嗎?兒臣也并非真想傷您。”
他知道,不動點真格的,李嶽川必定不會讓步,将手邊藥碗一摔,嘩啦一聲碎響之後,大殿門開,兩隊持刀兵士魚貫而入,瞬間将殿内圍住!
一人給太子遞上佩劍,李恒握住劍柄,唰地一聲拔出,劍光閃閃,令人心驚膽戰。
夜風驟然吹開窗子,呼嘯而過,紗羅帳被卷得紛紛揚揚似流動的慘白月光。
禮王一步上前,展開雙臂,死死護住李嶽川,斥道:“誰敢動陛下!”
李恒一手持劍,另一隻手攥住禮王的袍領,厲聲道:“走開,不幹你事!”
饒是李恒手裡有劍,禮王也不後退半步,反而死死攥住鋒利的劍刃,把脖子往上一遞,歇斯底裡道:“皇兄,若動父皇,就先殺我!”
李恒一怔,他并沒想動李嶽川,更沒想殺李朔,眼見禮王的手掌和脖子往外流血,李恒有些慌了,斥道:“松手,流血了!”
話音未落,門外又是一陣大動,衆人錯愕之時,賢王已帶着兩路禁軍将昭明殿團團圍住,李庭穿了甲胄,帶兵救駕時若天神下凡,身有聖光,劍尖直指李恒,沉聲對衆人喝道:“都是大淵的兵,收手不殺,執迷不悟者,殺無赦!”
此言一出,造反的東宮府兵面面相觑,敵衆我寡,真動了手,也不過讓血白流,隻得紛紛放下刀,禁軍上前立即将這些匪兵盡數綁了。
李恒轉向賢王,看着他冷笑兩聲:“好好好,李庭,果然是你,你早有準備要在父皇面前露臉,我終究是不及你陰險。”
他現在忽然有點想明白了,李嶽川和宋世群都說沒有廢太子這回事,而這傳言卻愈演愈烈,甚至傳出了清明之後便要廢太子,立賢王,樁樁件件都在逼他謀反。
這事跟李庭脫不了關系,他想讓他自尋死路。
可李庭又如何得知他今日謀逆,李恒想不通,也無需再想。
李庭冷聲道:“太子殿下,你蓄意謀反,戕害陛下和手足,罪大惡極,還不速速伏法。”
語畢,一揮手,兩個禁軍的兵便要上前拿他,李恒大笑,斥道:“誰敢!陛下未廢太子,本宮就還是太子!”
李庭橫眉冷對,嗤道:“冥頑不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