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見過死人,也殺過人,知道天命無常,有時一條命怎麼折騰都沒事,可真到了時候,人命就像飛絮飄飄,輕而易舉便随風而去了。
自從去年十月以來,持續的壓力和血腥讓她如履薄冰,眼下謝字卿的傷給了她一點崩潰的引子,倏然間,她的心中就有些難過。
說話都帶了點哭腔,眼中也泛淚了,那波瀾盡收謝字卿的眼底,一點點亮像暗夜裡翕動的光,是寶石,是繁星,是他傾盡一切都想得到的救贖。
一瞬間,心髒的抽痛再次襲來,謝字卿顧不上疼,很想把她攬在懷裡輕聲細語的安慰,但是不行,在她心中,她未來的夫君是蘇忱,有這事攔着,她也不會同他親近半分。
貿然唐突,隻會讓他更加被動。
于是他在懷中掏出手帕來,不動聲色地給她擦眼淚,口中不疊道:“将計就計罷了,沒那麼嚴重,死不了人。”
果然被宋疏遙躲開,好在她還是接過帕子道了聲謝,自顧自拭淚,這才看清,這帕子就是上次謝字卿賠罪送的那塊,畫了淡粉的春桃,寫着:紙上芳菲舒愧意,唯盼寬懷解恨生。
她攥緊那帕子的一角,抽搭了兩聲,囑咐道:“性命為重,大人還是要珍重自身。”
“這是自然,不必擔憂。”謝字卿今日倒是沒那股放縱不羁的勁頭,很乖巧地應下。
見他聽話,宋疏遙放心了大半,随即将盒中那盤點心取出放好,拎起食盒起身道:“你還在病中,不應吹風,早些回屋歇息吧,我也不便久留,為掩耳目,稍後我還是從小路出去,你也不必擔心我。”
見她要走,謝字卿被仆從攙扶着起身,默默地聽着她絮絮叨叨的囑咐,心想着被人記挂的感覺确實不差。
“那我就走了。”宋疏遙說着拿起帷帽,輕飄飄的紗随風飄動,謝字卿忍不住擡手,修長的手指在薄紗上挑動了兩下。
而後他嘴角含笑道:“我做了一頂帷帽,你幫我看看如何?”
宋疏遙喟歎:“局勢傾頽,侍郎又重傷在身,還有這等雅緻的心思?”
謝字卿輕笑道:“玩兒呗。”
不多時,仆從取了帷帽來,謝字卿順手接過遞給她,笑問道:“好看嗎?”
宋疏遙接過仔細端詳,半晌,不禁發出一聲驚歎來。
竹笈帽檐上編着細密的白麻,麻上縫着幾簇幹花,白的,是梨花,幾枝雪柳從帽檐上蜿蜒垂下,透如蟬翼的薄絹遮面,風吹時如水流動,細看還能看見薄絹之上用極為清透的筆觸畫着春色滿園,花團錦簇,可不細看,又什麼都看不見,當真是巧奪天工。
“精美絕倫,妙不可言,謝侍郎何時有了這等手藝?”宋疏遙由衷稱贊,又忍不住擔憂,“隻是此物制作不易,單說這編麻,一上一下,最累手臂,若是這樣不愛惜自身,你那傷不知何時能好。”
“無妨,小事一樁,我學什麼都快,”謝字卿莞爾一笑,挑眉道,“送你。”
她實在不該收謝字卿的東西,可他說得天花亂墜,什麼禮尚往來,什麼投桃報李,甚至扯到了嫌不嫌棄,宋疏遙無奈,隻能捧着那頂帷帽回了府。
一同帶回府上的還有那塊桃花手帕,她今日擦淚用了,隻得帶回洗了,并且沒打算還,本來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若是常挂嘴邊提來提去,反倒不同尋常,甚至顯得她有些矯情。
把那兩件東西妥善地收好,她便沒再多想,眼下的任何一件事都比兒女情長來得更加緊迫,她沒心思分神。
坐在書案前研了墨,宋疏遙提筆沉思,片刻後落筆寫下一篇文章:《民本疏議》。
“謂君者,天也,執天之權,廟社臣民,宵衣旰食,勵精圖治,是以大淵千秋萬代,長盛不衰之本,今聞新政,私學廢止,鬧市關停,文人不可謂之一言,邊關不得擴軍練兵,弊病沉疴不除,歪風頹氣又生!既違先王法度,又背天道清明。”
“天下大士,為賢者,為聖者寥寥,卻有:伊、孟、慧等皆為寒士登科,若新政厲行,則私學盡毀,寒門士子,天道不酬,報之無門,此乃棄道失德之舉,置國運于私欲之其後!”
“甚好!”薛冷竹捧着這份《民本疏議》連連稱贊,“隻是用詞太過激烈,相當于指着賢王的鼻子來罵,若是東窗事發……”
宋疏遙道:“東窗事發又能如何,大不了人頭落地,可若你不說我不說,這件事便要這麼做嗎?賢王的确不是酒囊飯袋之輩,新政之中亦有可行之處,可推行過于急迫,我文中所述幾條政策,甚至專為拉攏士族擁立,何其荒唐?”
與薛冷竹對視一眼,她繼續慷慨陳詞:“僅私學一項來說,私學廢止,當世興許不顯成效,可牽一發而動全身,誰也不知今後會發生何等的禍事?況且今日廢私學,來日是不是要廢科舉,舉孝廉了?”
“幾朝下來,才有寒門和世家平分秋色的局面,豈能一下子倒退回去,巨變總要流血,流别人的血和流我的血有何分别,我這一條性命在朝代更疊面前算不得什麼,可隻要我活着,就得為大淵朝做些事。”
當下,薛冷竹亦是心潮澎湃,目光在燈火下微微閃爍,強壓激動問道:“那你父母兄長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