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那倒是可能,如此就能說得通了,”江書城眼前一亮,又接着道,“除了身份,下官還發現此人善寫風物,尤其能将東都的風土人情寫到淋漓盡緻,下官猜測,此人就是東都人,至少長在東都,正好與東洲客之名呼應。”
謝字卿點頭:“東都,官眷。”
江書城又道:“還有一事,不知算不算奇,這本《青州舊夢》中的柳大人,下官總覺得似曾相識,細想時,倒覺得像大人您的個性。”
“是嗎,”謝字卿先是一頓,旋即笑道,“書放這吧,待我看完再叫你議事。”
那一日,謝字卿沒再幹旁的,從頭開始翻看東洲客的文章,越看越覺得蹊跷。
從方才那份《民本疏議》開始,他就隐隐覺得不對勁了,無論是立意、詞句、切入要害之處,甚至是質問時的語氣,都讓他很是熟悉。
再看《青州舊夢》,書中那人,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有他的影子,若非相熟之人,定然寫不出如此相像的性情。
他杵着書案走了神,心中驚濤駭浪,疑團重重,面色上卻始終如常。
東都,官眷。
唯有她那等靈心慧性之人,才能落成這些裁雲剪水,妙筆生花的文章。
倏忽間,想到很久之前,在刑部倉房中拾到宋疏遙遺落的草紙,那頁紙至今還夾在他的手劄之中,每每記錄案情之時,便拿出那頁紙來翻看一通。
“冬月夜宴,驚鴻一瞥,此後唯願夜夜星輪不渡,困于永夜,好夢卿郎。”他在心中默念宋疏遙寫在紙上的那句話,半晌,發出一聲嘲弄般的輕笑來。
正是五月,東都迎來雨季,淅淅瀝瀝的小雨連下兩日,第三日入夜時才漸漸平息。
國公府的詩社正好竣工,謝字卿從蒼梧苑搬了出來,就在詩社裡住着。
這兩日,他将東洲客的文章讀了個透徹,那本《青州舊夢》讀了三遍,字字句句,如同東都纏綿悱恻的夜雨敲打他的心扉,許多之前百思不得其解之事,隐隐豁然開朗了。
比如那人忽然而至的愛意,比如她百折不撓的堅持。
去歲那幾場接二連三的大雪,欲說還休的情義,心痛,眼淚,說不清道不明的心動。
究竟是真的,還是别有所圖?
他不敢細想,甚至說是逃避。
謝字卿時常晚睡,今夜尤甚,陰雨天惹得滿室書紙潮濕,草堂裡開了窗,又用炭火烤着,水汽蒸騰濕熱,他二更天剛睡着,三更天便醒了。
坐起身捋了捋松散的睡袍,長發落在胸膛,被細密的汗水濡濕,仆從見了,立馬輕車熟路地下去準備沐浴的熱水。
他心中本就如同連綿不絕的山丘一般起伏不定,現下更是沒有再睡的心思,沐浴完又寫了兩份奏折,天色剛亮就去了衙門。
這半個月,朝中風起雲湧,李嶽川的身子一直不見好,一日萎靡過一日,除了宋世群匆匆面聖一次,旁人再也沒得召見。
賢王和禮王侍奉左右,前兩日李婉也從朝梵寺歸來,三位皇嗣之中,賢王進昭明殿的次數最多,不用明說,朝臣也猜出了大概。
太子之位,必然要落在李庭身上。
眼見塵埃落定,賢王新政一事再被提起,刑部今日的議題就是廢止私學。
不過是老生常談的話題,謝字卿早就聽得走了神,直到穆浩然扣了扣大案,喚道:“字卿?”
他這才眼波一轉,坦言道:“尚書大人,這事下官幹不了,東洲客之事還在我這壓着,廢私學、查悖逆都是新政,分不出孰輕孰重,下官總得幹一樣再說一樣。”
穆浩然知他重傷剛愈,罕見的沒再纏他,盯着他眼下的淡青色關切道:“沒睡好?”
這段時日,李婉和李朔的傷藥補品日日送到國公府,李庭還安排了禦醫住在府上,貼身照料謝字卿的病情,他本就身子強健,妥帖地休養半月,現下倒是好多了,隻是夜不能寐是心病,總難根治。
謝字卿微一挑眉,不跟他東扯西扯,聲音忽然加重,反問道:“尚書能睡好嗎?賢王推新政,拉咱們刑部祭天,身負個背信棄義的罵名,再被一腳踢開,這事辦得膈應。”
聞言,穆浩然和緩一笑,從大案前站起身,臨窗負手而立,觀賞窗外花團錦簇的盛景,說道:“辦與不辦也得做出個樣子來,今日的賢王,興許就是明日的新君,這事總是要推行下去,至于如何推行,多久推行,咱們刑部可以有自己的節奏,但面上還是要做的好看些。”
謝字卿沉沉呼了口氣,這位尚書大人滑不留手,最擅長“陽奉陰違”,一時半刻倒是能應付賢王,長久了便不成了,不過這種官員自然也有自己的用處,起碼在這樣的危急時刻,穆浩然依舊能将刑部這艘大船暫且穩住,做的滴水不漏,讓賢王一黨挑不出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