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五,宋家看過婚書,覺得萬事妥當,事出從權,便商量着口頭将兩個孩子的婚事先定下了。
又定本月初十,蘇長史帶着媒人上門提親下聘,再請司天台的掌事幫忙選個黃道吉日,好事便成了。
萬事俱備,誰知,六月初六那日,出了件事。
與蘇忱同在中書省任職的魏主事死了。
聽說是夜值回府的路上慘遭歹人截殺,脖頸被刺了三刀,臉都被劃花了。
那日,蘇忱亦在夜值,比魏主事走得還晚些,路過那條必經的長街,就見着地上躺着個人形,血流滿地,上去一模,屍首都僵了。
天子腳下,赫然死了一名朝廷命官,東都府尹第二日一早便抓住了賊人,那人也供認不諱,當日便于城中斬首示衆。
山雨欲來風滿樓,宋疏遙心中大駭,帶上幾個貼身侍衛直奔蘇宅,卻被拒之門外。
今日悶熱,漫天陰霾,門差的冷汗卻直往下淌,勸她:“宋娘子回去吧,我們大人說身體有恙,今日不見客。”
“蘇忱,到底發生了何事?你同我說說,萬事有個商量。”
“我想見見你,這事你别自己扛着。”
蘇忱立在庭中,神色悲凄,仿佛聽不見那一陣又一陣的拍門聲。
他的衣袍随風而飛,翩跹若舞,單薄的,似要乘風歸去。
早些時候,李柔來過蘇宅,她懶洋洋地倚靠在貴妃椅上,嗤笑道:“你跟了我,讓你做縣主婿,我府上那些人都比不得你,你還有何不滿意?”
臨走時,她打量着他,笑如冷風:“别恃寵而驕蘇大人,我給你時間思慮,但不能太久,我沒宋疏遙那麼好的耐性。”
說罷,又像想起什麼,補充道:“你若是為了她好,就别再見她了,否則,我定讓你抱憾終身。”
字字句句,都讓蘇忱不寒而栗,魏主事那張慘白的臉不斷閃回到眼前。
早在賢王當政之後,李柔就邀約過他兩次,每次他都以公事在身為由拒絕了,怕宋疏遙憂心,也未曾跟她說過此事,直到初六,魏主事遭人殺害。
他不懼一死,卻從未想過此事會連累與世無争的魏主事,未來還可能連累宋疏遙,六月天,他冷汗俱下,忽然有些想吐。
就那樣站着,直到宋疏遙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虛無,他後退了兩步,碰到石凳,忽的坐了下去。
不知怔忪多久,身後有腳步聲,一襲華袍的中年男人領着個護衛從後院過來,到他面前時,輕喚了一聲:“忱兒。”
強忍不适,蘇忱起身行禮道:“父親。”
蘇忱之父蘇長史四十來歲,醉生夢死多年,容貌和身形依舊出衆,看着蘇忱慘白如紙的臉,蘇長史歎息一聲,感慨道:“造化弄人造化弄人,眼見你的婚事就成了,不想竟弄出這麼件事,可見你和疏遙那孩子,是有緣無分啊。”
那端是沉默,根本不願接蘇長史的話茬,他尴尬片刻,又試探道:“不過這做縣主婿也未必是件壞事,縣主同賢王殿下交情甚笃,其父宣王也正是春風得意,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忱兒不妨好生考慮一二。”
見他把事情挑明了,蘇忱才擡頭看他,眸光裡沒有震驚,反而平淡如水,沉聲道:“父親與我皆知那舞陽縣主作惡多端,我若做了這個縣主婿,是為不仁;背棄宋相栽培,與其女退婚,陷疏遙于流言蜚語,是為不義,父親也讀聖賢書,深明大義,知道禮義廉恥,此刻豈能與那縣主一起逼迫孩兒?”
一雙澄澈悲傷的眼,看得蘇長史心虛,可他依舊倔強的擡着頭,與蘇忱對視。
父子倆互相看着,誰也不饒誰,半晌,蘇長史無奈道:“兒啊,何談逼迫,但凡有的選擇,我也不會讓你這麼難受,我就你這麼一個兒子,自然希望你好,你和疏遙這門親事是不錯,可一朝天子一朝臣,聖上一旦龍馭賓天,自然有新人上台,宋相風光不再,甚至因為你們這些恩怨,被牽扯到更深處,你何必在此時迎難而上。”
蘇忱甚至想要冷笑,他克制須臾,才道:“父親若為我好,就不該私下面見舞陽縣主,您可知讓我卑躬屈膝,苟且偷生,倒不如一死,一了百了,還落個幹淨利索!”
他從未說過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蘇長史氣得血氣翻湧,一巴掌擡起來,卻落到了自個兒的臉上,憤恨道:“想死還不容易,既然你沖昏了頭,罔顧孝道,那我今日就先死在你前面,也一起幹淨,利索!”
說罷,唰的一聲抽出了身邊護衛腰間的佩劍,抵在自己脖子上,眼見着就要自刎,蘇忱苦笑一聲:“父親又何必吓我。”
他說着,上前一步,按住刀刃,蘇長史平日裡暈頭轉向,可卻最疼惜這個兒子,見他摸到劍刃,心底一慌,趕緊松了松。
那把劍自然而然到了蘇忱手中,他目色凄然,凜眉道:“父親不懼一死,我又何懼一死!”
話音剛落,蘇忱将劍一橫,架在頸上,寒光閃閃,對着脖頸就是一劃!
好在身旁的護衛回過神來,先一步攥住蘇忱的手腕,猛一用力,捏得蘇忱手臂一麻,隻聽哐當一聲,劍落地上。
但他瓷白的脖頸上依舊留下一條血痕,鮮血緩緩而流,染上衣領。
白的雪白,紅的嫣紅,絢麗奪目,還有點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