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無法留下任何東西,是純粹的消逝與湮滅。
片刻前噴濺出的血液已經氧化,顯現出可怖的、鐵鏽似的褐色,濕熱的傷口又慢慢滲出新鮮的紅,如此往複。
身體仍有餘溫。失望或是痛苦褪色後,面龐已歸于平靜,呈現出冰冷的死氣。那雙溫柔的眼睛閉上了,理所當然失去光亮,已經無法再映照出他的臉。
槍落在地上,“咔哒”。
Mikey執起她的手,十指相扣,靜默地坐在逐漸流失溫度的屍體邊,仿佛新造的雕塑。
“……老師。”
無人應答。
他側躺下來,面朝着她,把額頭靠在她的肩膀上。
不要原諒我,再等等我。Mikey想。
很快就能再見了。
空殼如同一尊棺椁,陪伴了他一整個夜晚。
第二天一早,Mikey為她整理好儀容,離開時隻虛掩了門,在公寓門口與前來拜訪的學生擦肩而過。
學生似有所感,轉頭瞥了眼似乎有些眼熟的陌生背影,很快又轉過身去。她的懷裡是大學的錄取通知,正準備親口向敬愛的老師傳達喜訊。
這注定是個悲慘的早晨。推開門的學生發現了老師遭遇謀殺的事實,爆發出的尖銳慘叫引來不明真相的鄰裡以及警車。等到他們通過監控,查明這位堂而皇之将正臉面對攝像頭、仿佛刻意暴露身份的兇手時,Mikey早已離開日本,踏上菲律賓的土地。
信已寄出,他将在那與故人重逢,并迎來期盼已久的死亡。
***
世界是鉛灰色的。
廢墟本身就是頹敗的灰色調,天空仿佛回應這份單薄,也染上沉悶的灰。烏雲像是髒兮兮的羊毛,陰慘慘地垂挂下來,與地面的距離格外接近又無限遙遠。
Mikey已經在這徘徊了幾日。
他的大哥佐野真一郎曾從這片廢墟帶回了兩塊引擎,一塊組裝成為了Mikey的機車,一塊則在十多年前由Mikey和龍宮寺堅合力組裝後贈予了花垣武道。
在親手結果了包括龍宮寺堅在内的幾乎所有舊友的當下,花垣武道是Mikey僅存的友人,也是他在此處徘徊的原因。
收到信的花垣武道一定會來到這裡,他不知為何能夠确信。
在那之前,他要做些什麼?
Mikey總會回想起她最後的話語以及神情。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
抓在他肩膀上的手用力到指尖泛起白色,她質問:“回答我,萬次郎。”
她很少疾言厲色,更是從未對Mikey大聲,如今的神色卻夾雜着驚疑與怒火。
Mikey隻是看着她。
“……已經太晚了。”他說。
她的表情凍結了,像被扼住喉嚨。悲傷取代憤怒,眸光如同破碎的琉璃,碎片從低垂的眼角摔出,刺進Mikey的心髒裡。
她的嘴唇顫抖了一下,隻是吐露出蒼白的話語:
“……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為了什麼道歉?
面前的一切像一出滑稽的鬧劇,受害者向施暴的罪犯表示歉意——更像是她能對Mikey出口的最溫柔的拒絕。
“不要對我說對不起,”Mikey說,“……不要離開我。”
“我很抱歉,但是……”
未完的話突然噤了聲,前額抵上槍口。她的臉色驟然變得無比蒼白,手發起抖,也或許發抖的是Mikey自己。
“一定要這麼做嗎?”
Mikey被失去的恐懼攝住了心魂。
隻要她開口,隻需要告訴他不會離開,接下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但她隻是失望地、悲哀地望着他。
“……我隻能這麼做。”Mikey說。
經過消音處理的槍發出悶響,她的五官因疼痛而有一瞬的扭曲,痛苦吞沒了其餘一切情緒。
擡到一半的手似乎想要觸碰他的臉頰,最終隻是無力地砸在床上。嘭的一聲,輕輕的,象征着生命的消逝,也代表幻象的消失。
Mikey睜開眼睛,重新回到灰色的世界。
***
從久别重逢的初遇開始就是欺瞞,害死她的不是别的,正是Mikey的謊言與私心。
東京卍會旗下産業衆多,不論背地裡幹了什麼勾當,至少明面上都是合法業務。大多由黑川伊佐那和稀咲鐵太管控,Mikey極少關注,也毫不在意,隻在必要的時候露個臉,而這個“必要”通常一年也不會超過兩三次。
時隔十多年再見到她,正是這樣一個“必要”的日子。
為了帶回學生而隻身闖入的夜總會正是東卍的财産之一。話事人由于外間的混亂不得不出去查看,Mikey呆得無聊,正要先行離去,遠遠卻瞥見闖入者的側臉。隻一瞬間就意識到是她。
場地圭介的葬禮之後,Mikey再也沒見過她。
他不由自主邁進幾步,藏在陰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