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川伊佐那還記得決定他命運的那一天,自稱是母親妹妹的女人來到了家中,和黑川加蓮聊了大約兩個小時。
那天本該是伊佐那前往設施的日子。
在接他的人到來之前,結束會話的女人看到了在外間等待的黑川伊佐那和黑川艾瑪。她掐滅煙蒂,蹲下來打量他。
伊佐那也好奇地盯着她。
沒有仔細打理過的短發亂糟糟地壓在鴨舌帽下,她的皮膚很白,與有着明顯南國風情的伊佐那截然相反,卻是病态的蒼白。伸出的手腕骨骼突出,顯眼的青筋上還留有幾個斑點,後來他才知道這是留置針針孔的痕迹。
伊佐那看見一雙黑而疲倦的眼睛。
“改主意了,”女人說,“你不養就送我。”
“……開玩笑的?”
“認真的。”
黑川加蓮抱臂斜她一眼:“你才成年不久,又剛出院,要靠什麼養活兩個人?”
“你的錢還是沖我借的。”女人說。
她說話時總是很平靜,這句話同樣不帶有任何諷刺的色彩,卻令黑川加蓮讪讪地閉了嘴。
她轉頭問伊佐那:“會做飯嗎?”
黑川伊佐那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比起陌生的設施,面前的女人是母親的親人,盡管她們的關系不見得有多密切。跟着她離開,至少意味着與這個家的聯系不曾切斷……他小心點了點頭。
其實他并不擅長料理,隻是能在黑川加蓮忙于工作時不挨餓的程度。
“家務呢?”
點頭。
女人哼笑一聲,摘下帽子戴到伊佐那頭上。
“我想養一個玩玩。”
她随意地決定了黑川伊佐那的去處。
***
女人名為黑川響。身為黑川加蓮的妹妹,不知為何姓氏卻與她的夫姓一緻,據本人所言,是個令人厭煩的巧合。
與最初的期待相悖,在那天随黑川響離開後,整整五年黑川伊佐那都沒能再見到黑川加蓮與妹妹艾瑪。
他跟着黑川響離開了東京,徑直前往北海道,在那住了半年多,度過了短暫的人生中最寒冷的一個冬天。
起初的住房在一個還未加入旅遊開發的村莊,幾乎算是小鎮的邊陲,天知道她是從哪翻到的這個角落。
盡管對外稱作姐弟,但光是膚色就足以戳破這個謊言。屋主人将女人認作年少失足的單親母親,起了無聊的同情心,把房子便宜租給了他們。
旅途的勞頓使她的臉色更顯得糟糕,似乎多走一步路就能倒下,所以伊佐那主動包攬了大部分家務事。
想起黑川響帶走他前的提問,他意識到她或許是需要一個照看她的保姆或管家。
“……我還不至于淪落到讓十歲小孩照顧的程度。”
她為自己申辯。
那些提問本身沒什麼意義,就像帶走黑川伊佐那一樣缺乏深思熟慮。
但據伊佐那所知,她不擅長照顧自己或是别人已然是客觀事實。
試圖下廚卻制造出狀似焦炭的不明物質、清掃櫥櫃卻在手臂留下半月未消的駭人淤青、洗衣時甚至都能刷破沾了咖啡漬的襯衫……
(黑川響:那是衣服質量太差勾破了線!)
試圖擦地那次,伊佐那與她約好放學來接,卻延遲一小時未等到人。抱着自己是否再度遭到遺棄的疑惑忐忑地趕回家,卻發現她因為低血糖而暈倒在了廚房門口。
在那之後,盡管本人認為隻是意外或初期的水土不服,伊佐那還是強硬地制止了她一切試圖幫忙的行動。
他能夠照顧好自己,多一個生活無法自理的成年人也未嘗不可。付出勞動力換取在這個家生活的資格,也能讓他寄人籬下的不安略微減輕。
好在她是個省心的“雇主”,或許是吃人嘴短,從未對伊佐那笨拙的工作吐露哪怕一兩句的怨言,反而相當捧場。
但即便誇得再天花亂墜,飯後收餐時面對隻動了幾口的飯菜,伊佐那實在難以相信她的評價。
虛僞、可惡的成年人。
黑川伊佐那開始準點觀看烹饪教學節目,倘若路過書店,甚至會下意識留心料理相關的書籍雜志。
平心而論,她半點也不曾挑食,就算擺在面前的是料理店打包回來的美味,也不能使她多吃兩口。因為是生病導緻的食欲缺乏,對食物口味的改善無論如何都是無用功。
“那你需要吃什麼?要怎麼才會多吃一點?藥膳嗎?我可以學。”伊佐那說。
黑川響抓亂了頭發,有些沒轍。
“你要做我媽媽嗎?”
伊佐那登時黑了臉,瞪着她,不自覺提高了聲音:
“誰要做你媽媽!我不管你了!”
他轉身就走,背影頗有些氣急敗壞的意思。
“生氣了?”
她帶着笑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伊佐那?小伊佐那?”
他在關門之前,聽見她說:“……别擔心,我都這樣活過了二十多年,最近那些百分百隻是意外狀況。”
伊佐那停住腳步,握着門把的手緊了緊。他低頭看着新買的球鞋,底色是白色,縫合處的花紋是黑色的磨毛面料,上面不知何時印上了一小片灰色的腳印。
這是她贈送的第一件禮物。
“我知道媽媽不要我了。”
出口的話令她語塞,幼小的臉繃得緊緊的,他顯然還未學會完美地掩飾情緒。紫水晶似的清澈瞳孔被懇求與恐慌的情緒占滿,伊佐那問:“你也會丢下我嗎?”
跟随她離開家後,至今已經過去一個多月時間,伊佐那逐漸産生了諸多的困惑。
不知為何母親唯獨丢棄自己,不明白自己是否有哪裡做得不好被她讨厭了。或許隻是妹妹過于年幼,而媽媽無法負擔兩個孩子……他盡可能地用善意揣測母親的用意。
如今他已經明白進入設施意味着成為孤兒。如果不是黑川響将他帶走,他也将冠上“孤兒”的名頭——多奇怪啊,雖然父親車禍去世了,但他明明還有母親,怎麼會是孤兒呢?
所以,盡管不知道是否能夠稱之為家,這裡是他唯一的安身之處,至少響暫時看起來沒有丢掉他的打算。
可她太瘦了,瘦得叫人擔心意外在哪天不經意到來,接着他就将成為無家可歸的流浪兒……又或許是回到那個失之交臂的設施。
這才是伊佐那和廚房較勁的根本原因。
她在窗邊點燃了一根煙。
第四根了,伊佐那想。
他總疑心按照這個抽煙頻率,體弱多病的女人會在終于厭倦他、下決心把他送回設施前,或是因為營養不良倒下前,或是因為肺病丢了性命。
伊佐那不喜歡煙味,稱不上讨厭,隻是不喜歡。煙的氣味使他感到不潔淨,通常與髒污的水泥巷相伴,缭繞的煙霧也像是某種侵蝕健康的鬼魂。
“别做夢了,小鬼,帶走你的是我,想擺脫監護人可要等到成年以後。”
稱不上安慰的安慰,她真是一點好話也說不出。
伊佐那問:“你會死嗎?”
響翻了個白眼:“别咒我啊。”
她注意到孩子的視線停留在香煙上,于是扭過頭,夾着煙的手往前伸,好讓伊佐那看清煙蒂上明滅的火星。
“要嘗嘗嗎?”
伊佐那抗拒地往後躲,接着探頭朝她做了個鬼臉,嘭的一下關上了門。
她笑了笑,對着緊閉的大門緩緩吐出一口煙。笑容在煙霧下顯得模糊而隐晦。
***
他們在冬天過半時離開了這裡。
封閉村莊的排外在久居後才慢慢顯露。對于帶着混血兒的年輕單身女性,惡意揣測與流言蜚語在暗地裡悄然流動。更何況黑川響的穿着打扮在觀念保守的鄉下稱得上離經叛道,荊棘的紋身自虎口處蔓延至腕骨,不論怎麼看都不像好人家的女孩。
她不與人社交,每天悶在家裡不知做些什麼,隻在清晨或黃昏出門去散步,即便遇見以怪異眼神看過來的村裡人,也能夠做到全然無視,年幼的伊佐那就沒法做出像這樣的成熟應對了。
一些孩子受家長的耳濡目染,也鹦鹉學舌似的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對本就因為發色和膚色而無法融入新環境的黑川伊佐那做出堪稱霸淩的行徑。
口舌之争難免演變為惡劣的惡作劇,最終發展成拳腳碰撞。
最先動手的是伊佐那,他向來不是任人欺負的類型。隻是畢竟以一對多,最初凄慘地打了敗仗,帶着傷血淋淋地回家。
她含着棒棒糖——近幾日這似乎成為了香煙的替代品,伊佐那隻當是她又一次心血來潮——把消毒水點在伊佐那的額頭上,含糊地問:“誰做的?要搬走嗎?”
“不,”伊佐那認為向家長告狀是最下等的做法,他不願透露罪魁禍首,隻陰沉地說,“我會打敗他們,讓他們付出代價。”
“真倔。”響評價。
伊佐那好奇地問:“為什麼要到這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