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隼攜信條飛過淩寒十八樓時,登樓賽方才開始不久。夕籬遠離石樓喧嚣,尋了處密林,砍了一片大蕉葉,蓋住臉和大半身體,靜待天黑……
天完全黑了。
晴姑收了鳥籠,關了店,去西街買了酒食,回來看見男人仍攤平在竹榻上:“喲,還沒走呢!”
“走?”男人眼皮不動一下,“能去哪兒?”
“你是自由的鳥啊,”晴姑拖來矮桌矮榻,照例在男人竹榻旁擺好晚飯,“哪兒都可以是你的家。”
男人又不說話了。悶頭喝酒、扒飯。晴姑早習慣了。她習慣了和鳥兒說話,更習慣了自說自話:
“我家住在京城安興裡,雖說不上名門,也念過幾個字、學過幾首詩。這樣聽起來不錯的家裡,其實老爹私底下是個愛動拳腳的老兵,娘親成日想着方兒要把女兒們買出個好價錢,可你看看,她在樓上指給我們姐妹看的,都是些什麼歪貨,樣貌看着不錯的早蓄了妾,臉皮看不下去的更是平康坊常客。”
快十年了,男人仍使不慣左手,孩子似的,吃飯不拿筷、用勺舀,晴姑把炖鵝腿撕成小塊兒,蘸了豆醬,丢進男人飯碗裡,男人好養活,給什麼吃什麼。
“二姐跟一個田舍漢私奔到城外棚屋,遭老爹捉回來,打個半死。我學聰明了,跟你這逗鳥弄雀的江湖藝人跑了。我永遠記得那天,我們相擁在流向江南的小船上,我唱歌給你聽,’彎彎月出挂城頭,城頭月出照涼州……’
“還北涼州呢。我們在江南都活不下去。我至今想不明白,為什麼那些人偏指着我們欺負,我們忍讓他們就肆無忌憚,我們反抗他們就變本加厲!”
晴姑一巴掌拍在桌上,男人勺裡的鵝肉一抖,掉桌上了,他放下木勺,左手撿起來,吃了。
晴姑撿起滾落在自己酒杯旁的鵝肉,也吃了:“西街酒樓的苗姑說,因為那裡不是臨邛,那裡沒有梅傲天、沒有血梅崖和萬華派。
“我們又一路往西逃。到處是陷阱、到處是壞人,盡管我們相互扶持、艱難渡過一次次險關,可我真的好絕望。你實在是個好人,就是沒什麼用。我比你更甚,說的比做的好,永遠學不會教訓。
“有一天我實在受不了。你送我的金耳墜,我縫在貼身小衣裡,遭一個裝作落水的賊童摸了去。我發瘋跑進林子裡,我再也不想見人了!他們隻會騙人!”
晴姑給男人盛了第二碗葵葉湯:“除了你。你從來不騙我。你跟着我跑進林子。林子裡好,自在,就我和你最聰明,聰明得饑一頓、饑兩頓。
“最快樂的是你養的鳥。它們不離不棄。反過來喂我們蟲子吃。餓極了,我們真挖過蚯蚓,至少咬的動。好容易學會了爬樹摘果子,學會了生火煮野菜——冬天卻來了。老天爺明明可以慈悲些,讓我們睡着凍死過去,卻偏偏要我們清醒着去喂老虎。
“你把你的右手塞進老虎嘴裡,竟然叫我快走。你的血濺在我臉上。我氣急了,我可以和你一起死,卻絕對不能看到你死在我面前、我絕對不要和你分開!
“我撲回來,一口咬住老虎鼻子,死也不放。你雙腿剪住它脖子、右掌的斷骨頭戳它喉嚨。我們的小鳥兒們狂啄它的眼睛、它的臉……
“幸好是冬天。血都凍住了、流不動了。鳥兒們叼着我們沾皮帶肉的頭發、我們臭烘烘的血布條,飛走了。其實那時我根本就不相信會有人來救我們。我依然很開心,因為我和你可以死在一起。
“可梅葉偏偏來了。
“乘着一頭那麼美麗的巨大生靈。”
一豆昏黃燭光,閃躍在男人毫無生氣的眼珠裡:“梅葉那時才十四歲,很怕冷,裹得像個圓粽子,他抱着鷹爪,縮在雲鷹肚皮底下的軟毛裡。”
男人笑起來:“他拱出來時,我以為是顆鳥蛋!”
晴姑笑着為兩人添了酒,男人繼續回憶道:“劍神親自用劍氣在梅林裡,單獨劃出了一片’小園地’給梅葉,早在梅冷峰力挺梅葉改姓’梅’之前,他和梅初雪,已經在這片園地裡養兔子養狗崽孵雲鷹蛋了!
“梅初雪那年才十歲。他說我的右手死完了。他的劍真的很快,冷得恰當好處,我既不感覺疼,也不覺得太受凍。
“梅冷峰亦不過十八,彼時還不是血梅派内外認可的大師兄,卻已經頗有手段,把我倆安排妥當了。”
晴姑歎息着附和道:“在臨邛,我終于找到了我說的和我做的都一樣好的事。我成了一個快樂的裁縫。你則馴養了猛禽。我和你,是梅林的眼睛和翅膀。”
“苦盡甘來——可你卻要和我分開。你從不騙我。你說,就是沒有愛了,你累了,想一個人清靜。
“我知道,你沒有愛上别人、也不會離開臨邛。可我還是給你喂了蠱蟲,隻要你離我距離超過十丈,你和我都會死——不會死得很快,足夠我爬到你身邊——
“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和你死在一起。”
男人緩緩喝光了杯中的酒。許久,他說:
“好好活着。我們都好好活着。”
晴姑笑:“我不要一個人活着。我永遠記得那老虎在我耳邊的恸哭,不是因為疼痛,而是臨死前,它才意識到,長久以來,它原來竟是這樣孤獨……
縱是世人尊之為神、畏之為魔的梅傲天,我亦見他牽手稚兒,揮劍劃出一片溫情園地……”
“砰!”男人擲下木酒杯,猛然起身,拿過桌上燭盞,往他經年累月放置長竹榻的角落後方照去——
“虎皮!”晴姑拍桌怒吼,“他拿走了我們的虎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