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
梅初雪坐在夕籬對面,坐得端正的同時,身體卻又呈現出一種輕盈。夕籬一邊端盤扒菜,一邊看梅初雪:看他白衣裡透出的微茫雪青色,看他腰身上纏繞着的白色卷枝紋,看他手掌心裡握劍的繭。
梅初雪感覺得到,寶夕籬在看他,他毫不在意;食畢,梅初雪接着發呆,休息,心裡什麼也沒想。
菜碟掃得差不多了,寶夕籬連同梅初雪的那些空碗碟,一起收拾進食盒裡,擺放得整整齊齊:
“你竟從不好奇我麼,梅初雪?”
梅初雪閑适的飯後休憩時間,尚未結束,他聞言看向夕籬,意思是:你繼續說。
夕籬以内力吸來石幾上的紙和筆,再用内力加熱、化開凍住的墨硯,執筆在紙上書寫起來。
梅初雪欣賞地開了口:“你字,寫得不錯。”
腕穩、杆直、墨飽,筆端極有韌勁,落在紙上,輕重有度。梅初雪看着寶夕籬,一筆一畫地寫,心中感覺極舒服:“書法與劍法,亦有相通之處。”
夕籬笑:“知道啦,我一直記着哪!等我腿好了,我一定吃得飽飽的,上下兩半内力、一丁點都不少,我必将不遺餘力、與你好好比上一場!”
筆停。
一個個古拙方勁的濃黑隸體。寫的是:
“水中冰,冰中水,星月照耀水與冰。
“雪成花,花成春,冰花春水照鏡子。”
夕籬問:“後面還有半句歌詞,你曉得麼?”
梅初雪抽走寶夕籬指間筆杆。
筆毫尖銳如鋒,在紙上緩急輕重地滑躍遊走。
出乎夕籬的意料、又極其合乎情理地,梅初雪寫的不是今世盛行的雅緻楷體,而是一手流利行草。
其筆鋒字形,一如其人的遒媚飄逸。
行草于末尾接的半句歌詞是:“元來我是你”;
梅初雪在開頭添補的歌名是:“冰花春水歌 ”。
梅初雪擱下筆:“這支童謠,據說,是翻自古邛歌謠。邛崃山下的孩子,已傳唱了千百年。”
“古老是合該的。邛人一族?從未聽說。”夕籬拿過紙張,仔細品讀,“我以為,這首名為《冰花春水歌》的古邛歌謠,與冰元蟲,有莫大關系。”
“你是為冰元蟲而來。”
夕籬向梅初雪從頭到尾坦白道:
“我一開始,是想去揚州探霍姥太君的老巢。後來我在船下偷聽到梅冷峰、雲千載和霍遠光的談話,知道了原來你們血梅崖,才是冰元蟲的老家。
“我躲在船下偷聽時,鳥兒突然要破殼了。梅冷峰的劍氣,好冰!我逃走時,恰好聞見了你,我便朝你狂奔。感恩你收下了鳥蛋,替我照顧小鳥。
“我是為冰元蟲而來,亦是為我與你的承諾而來。我說過,我會先找到你,在你來尋我比劍之前。”
梅初雪點點頭:“你聞的,比我看的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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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的日子裡,夕籬依舊沒一天能早起,被窩太軟、太暖,在積雪的早晨睡懶覺,實在太安逸。
梅葉每天每頓收拾好兩籠食盒的菜肴,長尾每天上崖來送飯,它永遠警惕、永遠滿身兇邪氣息。
夕籬每天每頓接過竹籃裡的食盒,在石桌上擺好菜碟,與梅初雪各坐在石桌兩端,一起吃飯。
冰瞳每晚飛上崖來,聽梅初雪給它說“好夢”,它看夕籬仍是一隻玩具,暫借給它主人玩耍。
梅初雪每天看看寶夕籬腿上的傷,結疤了,疤淡了,不多些日子,他二人即能比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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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初雪,我擅自揣測,梅葉近日似有心事。你要不要寫個紙條,慰問一下?順便點幾個新菜?”
梅初雪不挑食,夕籬更不挑。梅葉往食盒裡放什麼,他二人便吃什麼。饒是如此,在連續吃了五天完全一模一樣的菜式後,夕籬終是忍不住挑嘴了。
梅初雪肯定道:“梅冷峰回來了。”
夕籬算算時日。對了。三月末他跟在梅初雪身後,自雲夢澤一路直線向西飛奔,四月初抵達邛崃血梅崖。如今二十餘日過去,梅冷峰那一行滿載着劫來镖貨的船隊,也該從雲夢澤漂回來了。
食盒每日皆由夕籬接收,他從未見過有誰寫過紙條子附上來。但梅初雪非常肯定,必是梅冷峰。
夕籬心虛道:“梅冷峰嫌我,吃他梅林白食。”
吃白食這事,比起夜闖血梅崖,好比蟲足于龍頭,前者不值一提,後者則将降大禍于夕籬也。
梅初雪說:“梅冷峰随時會上崖。”
夕籬委屈:“是梅葉向梅冷峰說起的我。”
梅初雪說:“梅冷峰不傻。”
夕籬驚疑:“那他能相信,我說的’霍遠星已死’麼?”
梅初雪說:“他相信我。”
夕籬舉起他已連續喝了五天的這一晚烏雞湯,一幹而盡,好似壯士就義前,那一海碗豪氣幹天的烈酒。
梅初雪已然喝不下烏雞湯了,他抿了口清茶,向寶夕籬作出了他相應的承諾:“你不會死。”
“不會死?”夕籬大驚,這種程度的保護,算甚承諾!夕籬當即嚷嚷開了,“你堂堂武林第一少年劍客!你可是梅初雪啊!你僅能護我不死?
“我很怕疼的!我從未受過刑訊,我也根本不可能去受刑!
“若他梅冷峰逼急了,我、我就當場爆炸!
“我讓他梅冷峰給我一起陪葬!”
“好啊。”梅初雪輕快地應承下來,語氣中透露出微微的欣喜。
夕籬立馬回味過來,若“大師兄”死了,那梅初雪,便毫無疑問地,成為了血梅派唯一繼承人。
夕籬懷疑:“你真希望梅冷峰死?”
梅初雪不說話了,捏了白瓷茶杯,貼在唇邊,拂一眼寶夕籬疑惑又委屈的臉,不動聲色地品……
當天下午,梅冷峰即乘金爪上崖來了。
“果然是你,那日躲在船下的竹竿!”梅冷峰看見夕籬,早有所預料:
墨荷塢紅眼蜻蜓帶來的冥音湖新近消息、茶肆老闆娘傳來的梅初雪與庾無葛比劍的後續、他親眼看見的從船底冒出的奇怪竹竿、臨邛飛隼的信條,諸多信息線索,足以交叉勾畫出夜襲血梅崖的異人形象、足以解釋梅初雪留他一命的緣由。
不過,怪竹竿,已不是重點。
面對梅初雪“何事前來”的詢問目光,梅冷峰别過臉去,聲音,有些微顫:
“梅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