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遠香爽快承認了:“自是同一個霍。我爹娘離得早、離得好。我跟的我娘。我在霍家時,和那幾個小霍,尤其是那個霍遠光,總是吵嘴幹架。”
夕籬說:“那你幹嘛不改姓,跟你娘姓。”
霍遠香一愣:“你說的有理。等我考取繡花使,第一件事,就改姓寶……”霍遠香說者,又是一愣。
夕籬明知“寶”一姓,并不專屬于花海姊弟,譬如江湖“石長老”,實乃河東薛氏,套上繡花領後,便換姓改名為“寶無射”,夕籬仍笑問:“不知這寶遠香的寶,和寶庭芳的寶,又是什麼個關系?”
霍遠香不答,徑直從身下草叢的草根裡,摳出一顆碎石子,擲過去。
石子越過熟睡中的寶庭芳,準确砸中夕籬肚皮,又彈來梅初雪這邊。
梅初雪二指夾住石子,反擲回去。
石子準确砸中夕籬肚皮,接着,又輕輕擦過寶庭芳大腿,最後落回草地葉縫。
寶庭芳安然不動,呼吸平和。
梅初雪說:“他睡得好香。”
夕籬道:“你放心。二師兄一向好眠好夢。莫說我們席草夜話,即使你披月舞劍,他也絕不醒來。”
霍遠香則笑梅初雪太過謹慎:“即便他裝睡,他又能使出什麼陰謀?”
梅初雪說:“你很信任他。”
霍遠香反問:“你也不很信任這一竿大泥巴。”接着她笑道:“今天我開心,我給你們說個故事。”
霍遠香的故事一開頭,就異常吸引人:
“你們可知,禍水夫人的禍,與霍姥太君的霍,實乃同一個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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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荷塢早已查明,禍水夫人的禍,與霍姥太君的霍,實乃同一個霍,即霍山派的霍。
梅初雪看過《霍山劍譜》的殘譜,無甚可取之處。霍家先祖娶了某富商之女,不惜萬金,于霍山承辦論劍大會,由此,霍山派才稍微顯名于江湖。
十萬貫錢傳給下一代,仍是十萬貫錢,錢少了、是子孫會享福,錢漲了、是子孫擅經營;一手平庸無奇的霍式劍法,代代相傳,卻是一代不如一代。
直至傳至“霍不凡”這一代,霍山派,似乎要時來運轉了。
霍不凡乃真不凡,二十四歲時登上巫山論劍場,出了些風頭。霍老掌門當機立斷,主動退下,将掌門之位傳給親兒子,由是,霍不凡一躍成為了彼時“江湖上最年輕的掌門”,成為了“日後必将大有作為”的幼龍雛鳳,成為了極搶手的尚未婚娶的如意郎君。
然而,霍不凡年逾二十八,仍未尋到意中人。
這一年,嶺南大庾派仿效昔年淮南霍山派,亦不惜重金,于梅嶺承辦論劍大會,欲使大庾派聞名江湖,助自家長子庾出海,在庾家主場,風光登場。
霍不凡作為庾出海的好友,亦在受邀列席觀戰的武林名流中。霍不凡換下他平日常穿的華服靓裳,一身尋常打扮,坐在論劍場邊,絕不去争搶此次論劍場上唯一的少年英雄,好友庾出海的一絲風頭。
然而,無數目光,依舊朝霍不凡看來。
武功和美貌,是世上唯二難以僞裝出來的實力。
此兩者,霍不凡自認皆有,尤其,是後者。
在此雙倍實力之上,霍不凡還很聰明。聰明的霍不凡,很小的時候,即看清了江湖真實的嘴臉:
江湖人自稱不羁任俠,不屑“崔盧鄭王”這些家世悠久的名門望族,于是他們自取新名狂号,他們不敬貴姓、不敬官銜、不敬羅衣,唯敬“劍與實力”。
然而,占山為王、開宗立門、分幫結派的,也是這一群不羁的江湖豪俠。他們一身低調誇耀其内功的不染白衣,絕非貧苦人家不經染色的白麻素衣;他們白錦白綢白輕紗白繡紋白金白玉的飄飄白衣,不比豪奢貴胄門的羅衣炫服樸素、價錢更是不菲。
霍不凡比這些江湖前輩們誠實。
在巫山論劍場上,他偏不穿虛僞白衣,他穿一身濃彩紅衣,一如不屑科舉仕途的富商公子、不屑中原皇庭的諸道節帥那樣,穿一身“逾制僭越”的赤錦。
由此,“紅衣不凡”,在江湖上打響了名号。
當然,江湖亦有人,谑稱為“紅衣小白臉”。
對此污名,聰明的霍不凡并不生氣,他心裡很清楚,這些武功未必勝過他、卻依然能取笑他秀美相貌的雄氣大俠們,實則是在像女人一般地嫉妒他。
他不會武功的雙胞胎妹妹,都敢向她的親兄弟們下毒,而這些武林壯士們,竟隻敢在口頭上争勝。
但他們依然在江湖上逍遙快活,而霍不凡的胞妹,在被老奴告發後,搶先自行喝下了毒藥……
要麼一劍揚名,要麼淪為陪襯;弱肉強食,赢者通吃,這些江湖殘酷法則,在家宅中也異常适用。
霍不凡其實是霍老掌門的第三個兒子。大哥生來右臂殘短,深鎖宅内,不為外人所知;二哥倒是健壯———誰說美貌無用?霍不凡看得可太清楚了,論習武天賦,他二哥未必遜色于他,但霍不凡每日僅需要專心習武,便可獲得全家上下一緻的贊美。
而他二哥,則不得不分出精力,去面對父親的暴怒和打罵,面對母親的遷怒和厭惡,面對看人下菜的江湖少俠們、甚至是自家仆人們的輕視和不敬,去面對他自己内心那些難言的痛苦與自我懷疑。
愚蠢的二哥,遠不如死去的胞妹聰明,他至今仍看不懂他何以落入如此可悲處境。霍不凡才不會去點醒他,他要繼續像小時候那樣,安慰二哥幾句、送些自己玩膩了的小東西,繼續演出兄弟情……
霍不凡坦然享受着周圍或欣賞、或鄙夷、或嫉妒的目光,他看向他的好朋友,看向論劍場上英姿勃發的庾出海,他是真心希望,庾出海奪得第一。
他們是一樣的聰明,一樣的有野心,他的霍山派和他的大庾派一樣,被那些名門大派牢牢壓制着。
倒楣的是,遠比霍山劍法卓越強勁的大庾嶺雁回劍法,竟然沒能像“紅衣不凡”一樣,大放異彩。
搶走庾出海風頭的,是個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