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遠香八歲時,因撬開了大姑封鎖的房門,惹得霍姥太君大怒,将她同母親一起,連夜逐出霍家。
大姑,是霍宅的“第一傳說”,即便她死去多年,她依舊是霍姥太君的心頭至愛。她是霍姥太君的長女,她爹是霍不凡,她生下的小兒子,即是如今鼎鼎大名的“江湖第一乖孫兒”,霍遠光。
霍遠香從未偷拿過大姑的任何一件遺物,她隻偷看了霍天眉寫給她情人的那一封封長信。
大姑在信裡說,她永遠記得,她三歲那年,“華夫人”恍若天神般,驟然降落于她家花籬旁,一襲紅裳,澄如光焰———自從得知霍不凡有外室的那一日起,霍夫人便将霍不凡逐出霍山,自稱“華夫人”。
華夫人笑着問她:“小妹妹,你唱的什麼呀?唱得真好聽。噢,原來叫《冰花春水歌》……
“冰花春水照鏡子,元來我是你……我唱得對麼?不對?那你再教我一遍,好麼?”
華夫人從未為難過她們母女。
甚至霍不凡不敢做的事,華夫人做了。她将她們母女從山下小别業,遷至山上霍家正宅。
她和母親搬至霍山正宅那一日,母親一夜未睡,翌日一大早,母親便向華夫人奉上一杯毒酒:
“你不是我,殺死它。”
華夫人笑:“好一個秋柔兒。”
華夫人接過那一杯打胎毒酒,傾在地上,她說:
“秋柔兒,教我彈琴。我想彈給我的孩子聽。”
那真是大姑幼年回憶裡,異常美好的一段快樂時光,她好像有兩個母親!還将有一個妹妹或弟弟!寫到這裡,大姑的筆迹,都是輕盈活潑的。華夫人不僅向她學唱童謠,亦向她的母親,一個藝名為“秋柔兒”的樂伎,學習認音唱譜、彈琴撥弦。
随着華夫人琴藝一天天進步,她小腹一天天隆起,霍山之下,江湖豪傑們,一個個聚集起來……
“秋柔兒,你為何不走?”
“華掌門,你又彈錯了。”
霍二哥,也逃了。反倒是從未出門下山過的霍大哥、以及不肯放棄霍家祖宅的老人們,留下來了。
那一夜,當華夫人孤身戰退攻上山來的武林群雄,當敗退者們暫時休憩于山腰、預備下一次夜攻時,當霍家人将主宅大門緊閉時,唯有她們母女二人,守在臨産母親身旁。
華夫人的孩子,終得平安墜地。
大姑在信裡,稱華夫人誕下的嬰兒為“小妹妹”。
但在梅初雪和寶夕籬面前,霍遠香選擇保留這一絕密信息。
大姑十歲那年,重出江湖的“禍水夫人”,遊蕩到了揚州。霍家酒樓上,她和母親都認出了華夫人。華夫人也認出了她。華夫人還記得她的名字,小眉。
彼時,母親已成為了新一任“霍夫人”。
為了小眉,華夫人與母親大吵了一架。那時霍夫人腹中懷着第二個兒子。兩個兒子的父親,皆是揚州城裡的大人物。華夫人指責霍夫人愧為人母,把曾經愛唱歌的小眉,變成了木頭啞巴。
母親嗤笑,反問:“你是好母親。你這個好母親,不陪着你孩兒,在我酒樓上耍什麼酒瘋?”
那一夜,華夫人砸了霍家在揚州的所有生意場。
三天後,華夫人不請自來,她恍若天神般,驟然降臨于揚州霍宅,一襲紅裳,澄如光焰。
華夫人為小眉的十歲生日,送來了一份大禮:
華夫人的獨門秘籍,《華女功法》。
這一卷繪着小人的薄冊子,是霍不凡在被削碎成六塊之前,都沒能從華夫人手裡哄來的珍稀嫁妝。
華夫人說:“秋柔兒,那晚,你彈了一夜的筝,我聽了你一夜的筝。你彈得真好。第二天早晨,你送我一杯毒酒,你說,我不是你,你勸我殺死胎兒。”
“我那時,滿耳滿腦,盡是你的琴聲,我當時沒能聽懂你的意思。其實,我從未真正聽懂你。
“我如今懂你了。
“秋柔兒,你教會我彈琴,我送你我武功秘籍。”
華夫人對小眉說:“小眉,你将來會是個頂厲害的大人物!你能文能武、至柔至剛,你既會是江湖第一樂手,你還将會是武林第一高手!因為,你有兩個天下第一的好師傅。”
十歲生日那天,小眉正式有了大名,名作“天眉”。霍家男兒們的名裡,亦加上了同一個“天”字。
霍天眉長大了。
她總共嫁了三回。
在江湖上,她亦有了新名号,“豎眉夫人”。
每一次女兒離開夫家,歸來母家,母親辱罵的,一定是她女兒的前夫;霍天眉的閨房,永遠一塵不染,霍家永遠歡迎她随時回家;霍天眉每一回出嫁,母親為她籌備的嫁妝和婚禮,一定會比她上一回出嫁,更豐厚、更隆重。
人們都說,是霍夫人寵壞了霍天眉。
第三次和離後,霍天眉帶着她三次婚姻裡生下的一雙兒女,回到了母親身旁。這一次,霍天眉決心不再出嫁。她決定終她餘生,留在這陰森森的霍家深宅裡,安安靜靜等待着她的死期。
可人的心,真是好奇怪,一個連她自己生下的孩子、都不愛的無情的冷酷母親,居然會像一個純情少女那樣,真心實意地、不遺餘力地愛上一個人?
霍天眉更不敢嫁了。
她太害怕了。她怕她自己一旦成為某人的妻子,她便又變回那個臭名昭著、脾氣古怪的“豎眉夫人”;
她怕她此生唯一的愛,又被她自己親手毀滅。
霍天眉隻能在信裡向情人傾訴心事。
霍天眉寫下這些信時,正懷着身孕。她深知,她夜夜寫下的這一封封長信,不會有一封,送到她的摯愛的情人手裡。
在最後一封信裡,霍天眉如此寫道:
“他早死了。我感覺得到,他不在了。
“一定是你,是你秋柔兒殺死的他。你還找人模仿他筆迹,僞裝他與我繼續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