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子微笑着接受了霍遠香的贊美,接着顫動手指,吸來毛筆,以朱砂寫到:
“非人者,乃鬼神。”
芙蓉子且寫且道:“在人們眼裡,梅初雪或似神,或近魔。無非是覺得,梅初雪太不像個’人’。可我看梅初雪,他比很多人,更像個人。”
霍遠香颔首:“我見過梅初雪。我同意道長。故此方才道長說,梅初雪無情可咒,我不同意。是人,便會有心;有心,便會生出情。”
芙蓉子笑:“我從未說過梅初雪無情。
“來我這裡求符的多情人兒們,他們總說,梅初雪是他們夢中苦苦尋找的另一半,有了梅初雪的愛,他們的一生,才算圓滿。
“若照他們所說,一個人,一定要得到某一個人的愛,生命方能完整。那即是說,每一個人,亦如我的身體一樣,生來,是殘缺的。
“可即便我身體殘缺,我依然認為,我是個人。
“且我自認為,我比起許多人,更像個人。”
霍遠香笑:“若世上之人,皆是如芙蓉道長和梅初雪這樣的人,那這人世間,當就此圓滿了。”
“來我這裡求符的多情人兒,他們不過在論劍場邊、在臨邛街市、江夏樓閣,遠遠望見過梅初雪。他們從未與梅初雪比過劍,從未與梅初雪說過話,他們有些人根本不懂劍,他們甚至僅僅看過梅初雪的一幅畫像。
“我以為,他們情之所向的,絕非梅初雪本人,而是他們自己内心,渴望變成像梅初雪這樣的人。
“他們不像使者你。使者并不想變成某人,使者心中想成為的人,無論姓誰名誰,那人生着的,永遠是使者你自己的臉,而不是另一張别人的臉。”
筆杆懸豎于兩半殘掌攏成的圓,蘸了朱砂的筆尖,在黃紙上寫出一個個越來越淺淡的“人”字:
“我曾經也憎恨我這一副殘軀、渴望變成别人。可我漸漸發覺,原來靓妝華服的娘子,竟隻是豪族聯姻的牽繩;原來全族青眼相待的嫡血繼承人,也不過是籠中馴獸。”
筆毫拖着殘餘朱砂,寫完最後一個淺紅的“人”字。芙蓉子停住筆,幾近歎息地說道:“我以為,沒有任何一件事,是一個人非做不可、必須去完成的。一個人絕非必須得到某種東西,比如錢、愛、或者力量,才能算是一個人。
“但作為一個人,有一定不能做的事,那便是不把自己當人,也不把别人當人。”
芙蓉子看向霍遠香:“繡穗作花,執劍為人。霍遠香使者,希望你們不僅僅是說得好聽。”
筆尖飽蘸朱砂,筆杆懸豎于雙掌攏出的圓:“我以為,近來寫得最好、最真的半首詩是———”
筆鋒拖過血紅朱砂,铿然寫道:
“今日朱門者,曾恨朱門深。”
霍遠香拈起這一張黃麻紙,疊好,放進袍下暗袋:“芙蓉道長放心,我一定會将這一帖初心符,親手交予巴柑子繡花使,告訴他,好好做人、莫迷本心。”
年輕的弓弩手與年輕的道長,相視一笑。
霍遠香身子向後一仰,躺倒在落滿紛白橘花的草地上,初夏璀璨陽光,在柑橘花枝間駁駁閃爍:“芙蓉道長,可借你貴寶地一憩?我那船上,寶庭芳還在和他闊别三月的小泥巴師弟,說黏乎話呢。”
芙蓉子擱了筆:“使者随意。”
霍遠香撚着指腹上柑橘花澀中帶苦的清香,仿照着“今日朱門者,曾恨朱門深”,作了半首新詩:
“今日無情者,曾恨無人愛。
“芙蓉道長,你給我講了梅初雪冰封芙蓉寄遠人的故事,那我就給你講講霍家深宅的鬼故事罷。”
———霍家大宅裡,住着一隻隻活鬼。
最大、最恐怖的那隻鬼,叫作霍姥太君。霍姥太君最看不起家裡那個嶺南鬼,即她二兒媳,出身卑微,除去一張年輕漂亮的臉,一無是處。被叫做丈夫的那個死鬼,厭倦了妻子溫柔不再的面容。被叫做母親的女鬼,則一次次甩開那個小鬼,也就是她的女兒,向她伸過來的小鬼手。
女鬼紅唇如血,她俯視着小鬼的臉,滿眼厭惡:
“髒鬼。别摸我。”
“賤鳥嘴兒,滾出去,别來煩我!”
“全沒點女孩樣,看你怎麼嫁得出去!”
“你怎麼淨會讨人嫌?你就不能學學霍遠光?”
小鬼被罵得麻木了,她學着母親慣常的嘲諷語氣,冷笑一聲:“霍遠光無父無母,我學不來。”
“啪———”
小鬼挨打了第一次,之後便會有很多次。
霍姥太君早有預料,她早說了,這個姓趙的,是在裝純,兒子偏不信。丈夫徹底失望了,裝作看不見母女倆每天的幹仗。母親紅唇如血、悲嚎似鬼:“你敢這樣瞪我!我别以為,我會怕了你!”
小鬼是故意的。身體越痛,心反而越清醒。
母親說的對,沒人喜歡你。小鬼告訴自己,你不需要母親的愛,你不需要任何人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