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悟這一無情秘訣後,小鬼心裡輕松了許多。小鬼笑看母親發瘋,冷眼看父親裝大人,她最看不慣的那隻鬼,是霍姥太君。于是某天,小鬼撬開了傳說中霍姥太君“至愛長女”深鎖已久的洞房。
小鬼一封封讀着死大姑的信,仿佛讀着未來的她自己。
梳妝鏡上積滿了細灰,她卻清楚看見了鏡中霍天眉執筆洩情的披發模樣。小孩吓得呆立在原地。她環顧四周,愈發恐懼———這是座吃人的鬼宅!
它吃掉了大人的思想,吃掉了小孩的快樂,它嚼爛了人心、吞噬了希望,它噴吐着仇怨與憎恨的毒渣、肆意傳染着不可救療的名為“孤獨”的瘟疫!
霍家老仆鬼,走路從來沒有腳步聲,他那一雙渾濁老眼,無時無刻不在窺探、在監視。霍老仆一撞見被撬開的門扉,目睹那姓趙的小賤貨翻弄着霍大姐的妝奁,便迫不及待地奔去報告霍姥太君。
那一日,好似中元佳節,百鬼現形———
霍姥太君高坐在堂上。
堂下西側,站着霍遠光、霍遠星和其他霍姓孩子,穿得漂亮、長得漂亮,仿佛一堆瓷娃娃擺件。
堂下東邊、漂亮娃娃們的對面,是金裝玉裹的大伯娘和姑表嫂,以及至今未出嫁的姑表姐霍遠嵋,她即霍天眉的長女。
霍遠香跪在堂下,身側頹然跌坐着母親。
霍姥太君說:“你偷了眉兒的東西,交出來。”
霍遠香冷笑,昂首道:“我看了霍小眉的信。”
“咚———”霍姥太君擲來一隻白玉杯,砸中霍遠香眉骨。血湧出來。霍遠香撥開眼皮上的汩汩血流,頑強昂起臉,絕不示弱,瞪向堂上華服老魅。
母親猛地撲上來,撕咬起眼前的小竊賊,恰似一條奮不顧身的瘋狗,極力向主人證明她的忠誠:
“你偷我的還不夠!快把霍大姊的東西交出來!你個讨債鬼!賠錢貨!我當初就不該把你生出來!”
霍遠嵋繼承了她母親終日“豎眉”的暴躁脾性:“有完沒完,你母女倆?日日吵、夜夜鬧!”
霍遠嵋一把扯開哭吼着的瘋狂母親和狂笑着的冤屈孩子,雙手叉腰,隔在母女中間,怒聲道:
“姥姥,把她們趕出去!現在!馬上!
“她們必須走!否則我要瘋了!姥姥!”
直至妻女被趕出霍家,父親都不曾出現。他日夜與酒相親,他是鬥雞場上的常勝将軍,他徹底放棄了扮演丈夫和父親,他浪子回頭,做回了母親的乖兒子。
趁着暮暝,霍遠星偷偷來到霍宅側門,遞給霍遠香一把可藏于袖中的小型機弩,又幫霍遠光向霍遠香賠來一把金錯刀:“小香,這回不是小光告的狀。”
霍遠香收下袖箭和金刀:“我知道。你要小心矮子老頭,他壞得很,巴不得所有人倒黴。你快回罷,莫讓大伯娘發現———還有,你和霍遠光玩得好,你們要一直好。千萬别聽那些大人們的鬼話。”
霍遠星點點頭,壁虎一般地蹿上高牆。
寂月下、長江邊,霍遠嵋抱了抱霍遠香。
霍遠香告訴霍遠嵋:“你娘親遺信裡說,她懊悔極了,她不該為了逃脫變成母親掌中傀儡的命運,轉身又跳進了婚姻的深淵。她怨恨她母親,她憎惡她自己———可她從不後悔,生下了她的孩子。”
女孩頭上纏滿了浸透黃褐藥汁的布條,霍遠嵋撫過女孩翹翹的唇:“母親的信,我早偷偷看過了。”
霍天眉在信中,從未提起過她的孩子。
一個連自己都憎惡的人,怎能有餘力去養育她的孩子?她不仇恨、不殘害,已是竭盡全力了。
她在信中無數次呼喚着的,是她情人的名字,她一次次告訴他,她愛他,她從不後悔愛上了他。
她後悔的,不是她愛得太深,而是她愛得太少、太晚———她險些竟然真的成為了像母親那樣無情的人。
霍遠嵋深知霍姥太君手段,兄弟友誼、夫妻情意、乃至親子血緣,隻要她想,她就能插手。
但霍天眉的情人,拒絕了霍姥太君的招降。他沒有轉過身去、背向他的情人。他至死,都站在他情人這一邊。
霍天眉最終成功反抗了霍姥太君的至尊權威……
霍遠嵋半蹲下身子,握了霍遠香雙手,對她微笑:“小妹妹,你這樣很好。繼續忠于你内心的感受和直覺,保持你的憤怒、你的狡黠,不要妥協,好好活着,把身子長壯、把功夫練好……”
霍遠香躺在落滿紛白柑橘花的草叢,手指下意識鑽入草根———這是她童年養成的壞習慣。
每回她受傷,每回她離家出走、跑進沒有出路的深山、再饑餓着跪倒在家門前說她知錯了;每一次她感覺到羞恥、恐懼、憤恨、孤獨、和被遺棄時,她永遠記着霍遠嵋的話,她努力将刺向自身的尖銳指甲移開,她把手指插進泥裡,用指甲截斷草根,想象那是一顆顆人頭。
霍遠香想起昨夜,淡月,曠野,寶庭芳在荒草地上打滾,壓平出一張睡得下四個人的“大草床”。寶庭芳剁完六惡徒的頭,如常定時睡去。他呼吸平穩地睡在她身旁,如同過去一百餘個夜晚那樣。
霍遠香将手指從草根裡拔出,拾起幾朵掉落的柑橘花,碾碎,潤濕手指,在袍子上蹭幹淨泥巴。
“今日無情者,曾恨無人愛。”霍遠香又念了一遍,她覺得自己這半截詩,寫得實在好極了。
“許多人以為,他自己不當人,就能變成高高在上的神,然後就能不把别人當人———哈,他們就是變成劍鬼,他們也赢不了梅初雪和梅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