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有。”梅葉如實承認道,“但我能控制我自己,不去捏疼那些脆弱幼崽。我見過許多人,他們本是滿心歡喜,欲與雛鳥和狗崽好好玩耍,下手卻難知輕重,既弄疼了幼崽,又傷了他們自己。”
“由是,巨鷹雛崽最适合與小朋友們成為夥伴。鷹雛很親人,毛絨絨的很好挼。最重要的是,它們體格巨大,大可以肆意挼捏,而不會弄傷它們。”
夕籬聞言,登時想起,梅初雪在茅齋時盡情挼捏他的手法。原來,梅初雪是把他當“白白”來挼了!
對面臉上的生動表情、以及各種表情之後的率真情緒,梅葉盡收眼底,這是一張未習得僞裝的臉。他偶爾故作的浮誇假笑,更是直白的厭惡和嘲笑。
梅葉順手扣扣夕籬擱在桌上的這一竿無鋒無刃的“竹劍”:“我開悟萬華冬功後,我擁有了我之前從未掌握過的力量。我不是寶醫師。我無法确定,我自己是否能像寶醫師、像長尾一樣,克制住我自己。”
梅葉一言切中了夕籬的要害。
梅葉從對面那一張未曾習得僞裝的臉上,看出了真心的慌亂、以及陰戾與仇視,當然,後者這些“惡性”,僅是一閃而過,接着依然是一張清純的乖臉。
盡管梅葉好奇乖寶醫師内心裡死死禁锢着的那一頭兇邪戾獸,但他選擇尊重每個人的陰暗隐秘。
梅葉向夕籬從頭回述他的心路曆程:
“其實,當我喝下那一杯櫻桃酒時,我莫名有一種直覺,我不會死。
“我喝下櫻桃酒,實是有意報複绮娘。我怨她。
“當我從棺材裡醒來,正如我所預料的,我的腦子、身體、心海,幾乎是自行運轉起了萬華冬功。
“毫無困難地,我開悟了。”
夕籬聽見梅葉萬分平靜地描述他初次開悟的感受,尋常得仿佛不過是吃飯睡覺一般的日常。夕籬既心有不甘、又不得不服,梅葉這一身波瀾不驚的沉緩氣息,既非有意克制,更非死水一灘的麻木。
夕籬掀掀鼻子,梅葉氣息柔亮清遠,宛若淨水無垠、勝似明鏡無塵。毫無疑問,這股氣息,名為“天才”。且梅葉之天賦,不僅局限于開悟幾日後即自悟了微息把脈的“天生醫者”,他若欲做劍客……
梅葉承認道:“我躺在棺材裡,一面沉入心流、從零修煉起内力,一面思考着,要如何複仇。
“很奇怪。绮娘不過從犯,譚練才是主謀。但顯然我心中,更恨的是绮娘。可我已用死報複過她。
“譚練,我自是合當率先殺掉。
“那七煉師又該如何?我也該一并殺掉麼?
“我再一次忍不住想起了绮娘。這一次,我更恨她了。甚至,連她的生母生父,我也想一并報複。
“她何必生下她?他根本不配稱之為父親。”
梅葉接下來的話,夕籬聽過類似的。大師姊說過,寶一枰說過,甚至那個郎中,也說過:
“軟弱的母親,生出無助的孩子,孩子終究長成父輩的惡毒面目。代代相傳的,唯有殘害與心傷。
“究竟是誰,造就這般悲慘的輪回,僅僅是她們自己麼?顯然不是。我想殺的人,變得很多……”
梅葉無奈地笑:“我躺在棺材裡,雄心勃勃地一一列清我的複仇名單時,突然,我的肚子,餓了。
“我推開棺材後,特意将墳包還原了回去。因當時我計劃得過于簡單,我當時滿心以為,一個向世界複仇的死人,饒是她繡花司,亦難怪罪于我。
“趁着夜色,我去到譚練家宅的廚房,吃得很香、很飽。我又去到譚家布莊,把裹屍布換成新衣裳。接着我去找了處清淨地,繼續籌謀複仇偉業。
“我一面沉入心流内修,一面在心中判決世人。
“該死的人,愈來愈多,我亦愈發疑惑。我須修煉出何其強大的内功、開悟出何其神技的劍術,才能将這一泱仇人罪者,悉數處決幹淨?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了秋風惡。一個十惡不赦的大惡人。師父恨不能親手出劍殺死他。但從師父吹落下崖的笛聲中,我聽出了師父真切的悲哀。”
梅葉問夕籬:“寶醫師,為何不做劍客?”
夕籬豪言道:“因殺人容易,救人難。”
夕籬堅定道:“我誓将不惜全力去救治我嗅見的每一個病患,亦必将殺死我遇見的每一個惡徒。
“惡人也是人,自有他們的愛恨傷痛,但這并不能成為他們作惡的理由。尤其是那些會武功、居高位的惡人。他們選擇放縱惡意,我選擇誅鋤他們。”
“我非常同意寶醫師。”梅葉真摯贊美,又颔首歎息,“毀滅,遠比創造簡單,無論是人,還是物。”
夕籬不得不承認梅葉的壯舉,縱使梅葉過去全無内力,他卻選擇了最艱難的一條為善之路:“在你創造的小園地裡,巨鷹崽和孩子們,都養得很好。”
梅葉舉起手掌,轉動幾圈:“可我現在有了内力。并且我預感,我将會是個武功高手。”
梅葉按下手掌,猶疑道:“當我沒有内力時,我尚能控制住我自己,不去挼疼、捏死那些毛絨絨的脆弱小東西,我更從未想過,要去向任何人複仇。”
梅葉無奈地攤開掌心:“可現在,我想殺的人,多到既令我無從殺起,又令我懷疑起我自己。”
夕籬悶聲道:“我能做到的事,你自然也能做到。我能控制住我自己随時可能狂暴動亂的心海,你更是一個人人信賴、人人喜歡的大好人。”
梅葉笑:“在我做到之前,我不回去。”
“那你便不回去。反正我要回去。”夕籬認輸了。
“那正好。信中我忘了說,我茅屋裡那兩壇櫻桃酒,該開甕了。寶醫師回去時,替我轉告梅冷峰。”
梅葉欣賞名家畫作似地,玩賞着對面那一張委屈至極的臉:“寶醫師,你一定要嘗嘗我的櫻桃酒。若你不喜酒味,你可以像初雪那樣,在櫻桃酒裡加冰塊,看着它們,慢慢融化成愈來愈淺淡的紅色……”
夕籬悶頭進食,煩躁的熱氣在鼻腔裡來回穿梭了幾次,幾番躊躇後,夕籬決定低頭服軟,他主動開口,向梅葉詢問起一件他一直很在意的事:
“梅初雪生日,是何日?”
梅葉欣慰一笑:“初雪沒有生日。
“十九年前,立夏,江夏墨荷塢落成,大宴四方。師父赴宴完畢,在返程途中撿到了一個嬰兒。
“師父原本為嬰兒取名’春雪’。因嬰兒才兩三個月大,倒推起來,嬰兒應是出生在春天。”
這些事,皆是梅冷鋒翻閱血梅崖與墨荷塢曆年往來信件,試圖查找出冰元蟲線索時,偶然發現的:
“夏時伯伯堅決反對,這才改名’初雪’。
“初雪長大後,他為自己選擇了一個新生日。
“初雪自己選擇的新生日,是大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