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廚房竈上蒸着的,先端上來些。”
夕籬選擇金崃酒樓,不為其他,隻因它後廚開火開得早,熱氣騰騰的食物滋味,飄香十裡。
店裡人不多,街上尚未完全鬧熱起來。但現有人們的目光,皆不自覺地望向夕籬…身邊的梅葉。
夕籬關了臨街木窗,又搬來屏風圍住餐桌:“當是為你自己積德,少出來抛頭露面,快些回去。”
梅葉挑出兩雙長段粗細均等的木筷,一雙遞給夕籬:“小朋友們等不及,我來不及尋到幕籬戴上。”
夕籬接過筷子,冷哼一聲。在他眼裡,所有人的臉,皆不過是一雙眼睛、一根鼻子、一張嘴巴和一對耳朵而已。夕籬不見美醜,卻很能辨聞出善惡。
梅葉注意到,寶夕籬對于兩根筷子是否對稱,并不挑剔;更不挑食,吃得很香,很好喂養的樣子。
好乖的小醫師,梅葉又在心裡默默誇獎起來,雖然他内功極其詭異,還姓那個“寶”。梅葉突然問道:
“你覺得,我和初雪,誰的臉,更好看?”
面對梅葉突如其來的提問,夕籬毫不猶豫:
“梅初雪比你好聞!”
夕籬說完,有些心虛地掀了掀鼻尖。
梅初雪身上氣息,是“濃香猶微涼”;
而梅葉,他竟與師傅淳和彌長的氣息相似。
故此,即使夕籬僅在石床下,清醒地嗅見過梅葉一次,在成都雙城數十萬人的混亂渾濁氣息裡,夕籬卻能嗅識出那一股名為“梅葉”的柔亮清遠的氣味。
若換做庾無葛、或霍遠星,甚至是雲千載那一股極凝重的金鐵寒氣,夕籬都未必能準确嗅尋出來。
人的鼻子,比人的眼睛,更有所“偏見”。
有人聞見濃郁焚香,會發暈、甚至會錯覺無法呼吸;有人聞“臭”,卻覺香。香與臭,實在因人而異。
鼻子無法僞造出它從未聞過的氣味,因此,慣常說來,一個人嗅來是“香”的氣味,其香味裡,必然或多或少,摻雜有與此人熟悉的氣味相類似的氣息。
于夕籬而言,梅初雪的氣息,是他自出門以來,嗅得最熟悉的氣味。夕籬自信,在任何時候、在最極限的距離、在人口最擁擠的城裡,他一旦聞見,他必将識别出來這一股名為“梅初雪”的微涼氣息……
夕籬自入江湖、在冥音湖醒來時,學到的第一個教訓便是:絕不可将提問的權力,默默讓出去。
夕籬反問梅葉:“绮娘沒有認出你。你怕你回去梅林後,他們也認不出你麼?莫非你的臉,美得讓你自己都害羞?”
梅葉答:“長尾能認出我。”
面對夕籬冷不丁向自己亮出的小獠牙,梅葉并不感到不快,相反,梅葉還特意補充了一句:
“在釣魚灣時,初雪和你,亦早已認出了我。”
夕籬瀕臨失控的心海,緩和下來才沒多久,猝不及防地,梅葉“咚”一聲,又朝他心中砸來一方無量巨石,頓時,駭浪再掀。
夕籬怒拔竹竿,“喀嚓”一棒,橫敲在飯桌上:
“梅初雪尋見你時,你是故意裝作沒看見他!”
梅葉答:“我看見了,初雪和你。初雪見我安然無恙,便留我繼續獨處、任我專注去思索。”
“……”莫說再次逼問,夕籬連話都哽住了。夕籬将筷子□□入一顆魚丸,舉起來,指着梅葉的臉:
“吃完飯,你便同我一起回梅林。”
“原來是你想要回梅林。”梅葉終于弄清楚了。
梅葉瞥一眼夕籬腰上一直用真氣環繞着的的錦囊。這一定是初雪送給朋友的禮物。寶醫師既已得到絕密冰元蟲,卻仍不離開。原來,他是想回去。
他想回去,故此,他一定要自己回去。
梅葉很早以前,即發現了,許多人的眼睛,極少真正地看見過别人。他們的眼睛,像是一面詭異的鏡子,無論誰的臉照上去,映出來的,都是他們自己。
秋萬歲便是極端例子,一切以他自己的标準為唯一标準,他的世界即是全世界,否則,他甯願不走出去,看看其他人的世界。
又譬如绮娘,當她如母親一般溫柔地抱住自己時,她眼中看見的,是曾經那個豬狗一般生活在髒污生活裡的悲慘小孩;而她又嫌惡又恐懼地對他打罵時,她看見的不是他青黑了半張的醜陋的臉,而是她不再被譚練所獨寵偏愛、日漸黯淡的容顔……
“我是要回邛崃!”夕籬嗓音瞬即拉高到了頂點,瀕臨破音邊緣,“因我尚未依約與梅初雪比劍!”
梅葉笑:“你當然可以回去。”
夕籬心裡好煩、好氣:“你也必須回去!”
繼“我與初雪孰美後”,梅葉突然再次襲問道:
“我可以捏捏你鼻子麼?”
夕籬忍無可忍,意欲抽竿與梅葉決一死戰,卻不想梅葉同時伸手按住了桌上竹竿。梅葉出聲驚歎:
“你内力回漲得好快!好多!”
梅葉爽快認輸道:“我打不過你。”
梅葉笑:“可你必然不會打斷我的雙腿,硬把我拖回梅林去。”
夕籬恨恨地将手從竹竿上拿開,咬牙切齒道:
“你到底,為什麼,不回梅林?”
梅葉兀自續回“我可以捏捏你的鼻子麼”的問話:
“你的鼻子、你的臉,看起來很好挼捏的樣子。”
夕籬故作乖巧一笑:“某個邪煉師,也曾認為,我長了一張很好欺負的臉。他被我炸得碎碎的。”
“哇,寶醫師真是果決痛快!”梅葉贊美語氣之真摯,令夕籬再欲拔竿痛擊、卻又心中茫然。
“寶醫師見過巨鷹雛崽了?它們是不是很可愛?”梅葉語氣雖是疑問,但話裡意思,卻是肯定,“我發現無論小朋友、大朋友,都很喜歡毛絨絨,尤其是活的、暖的、會哼唧唧叫喚的毛絨絨。”
“寶醫師,當你看見那一小丸鹌鹑雛崽時,你心中是否會莫名産生一種可愛到想把它挼死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