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紋将頭埋回它傲慢鼓出的鷹胸脯上,正欲歸返夢鄉,一曲悠揚笛聲,自它鷹巢之後,緩緩溢出。
“嗷!”
赤紋悲憤欲絕、仰天長嘯。
他又要開始吹笛子了!他要吹完整整一夜!
鷹王的悲鳴,驚醒了其它沉睡中的雲鷹,霎時間,鷹嘯震天,或是恐懼、或是讨好、或是冷笑。
沸天鷹嘯中,那一曲徐徐飄落的《梅花落》,溶入如水月光之中,将整座邛崃山,溫柔籠罩。
梅初雪返回閉關秘洞時,寶夕籬正支着腦袋,出神地側耳聽着。
梅初雪将手中鷹羽伸至寶夕籬眼前,搖一搖。
夕籬鼻尖一顫,這才凝眼看向梅初雪,接過這一枝他心心念念的赤紅鷹羽,欣喜刀:
“你看,我初雪,我就說,它羽根必然是肉白色的,不會是紅色。”
梅初雪問他:“傳說中的鬼笛,你聽來如何?”
夕籬着實大為震撼。劍神的笛聲,比深夜裡冰川移動之異聲,更令他錯愕不已:
“江湖人說,劍神心中唯有一柄劍,至多,另有半支笛。
“劍神這一半支笛,已是這般神妙;他那一柄全心全意修煉出的寂神劍,該當是何等神威!”
梅初雪問:“比之你師傅的長情劍,如何?”
“我實在不知,你我師尊經年累月所抵達的武學境界,是我鼻子無法嗅及的絕頂高峰。”
“比之郎中向秋柔兒學來的琴弦,又如何?”
“二者很不一樣。但我不知道,該如何描述。”
寶夕籬在梅初雪面前,絕非寡言之人,他擁有異于常人的體察世界的方式,他遣詞用句一向别緻。
夕籬向梅初雪伸來手。
梅初雪将手腕探出去。
夕籬并未将手指搭在梅初雪腕上脈搏,他将他指尖,輕輕點在梅初雪指腹。
夕籬以内力向梅初雪傳音道:
“梅初雪,打開你的心脈,莫要拒絕我。
“我此刻,正向你傳予我聽着這笛音的感受。”
梅初雪眼眸微凝,唇角無奈一勾。
内力傳音,已是一種矜炫至極的無用之舉;以内力向他人傳予他心中難以言說的無形感受?這更是梅初雪從不曾想過的天真做法。
但寶夕籬,成功做到了。
“梅初雪,你感受到了麼?你會如何描述?”
“我仿佛看見了一場恢弘明亮的落日。”
“果然。”夕籬有意無意地将他指尖,點觸着梅初雪指腹,“縱使聽着同一支笛曲,分享着同一種驚心感覺,笛聲落入不同人的耳裡,感觸散入不同人的心裡,會有些相似,亦很有些不同。”
夕籬告訴梅初雪:
“我仿佛嗅見了一方開至極盛的花海。
“當花香太過繁茂、太過濃郁時,聞來,即是冷的。但此種香徹骨髓的寒意,絕非你之微涼氣息。
“我能理解你所說的落日,因為這一方極盛花海聞來,絲毫沒有落花衰敗時的怨毒氣息、或者垂死之人的黏滞酸氣,唯有落日時悲喜渾然的甯靜。”
寶夕籬果然說謊了。
他明明可以描述,他是有意觸碰梅初雪的手。
二人無言對坐,安靜聽着劍神甯靜輝煌的笛聲。
梅初雪眼見着寶夕籬的那震撼心靈的錯愕表情,浸漸舒展為衷心的歎服。寶夕籬看向梅初雪:
“我錯了,梅初雪。”
“你何錯之有?”
“我過去一直堅持認為,你們的萬華冬功,是錯的。你進步之神速,無非是在提前消耗你的心力。”
夕籬不自覺探手上前,輕輕握住梅初雪指尖。
“可在今夜,劍神向我展示了另一種強者姿态。”
極盛而将衰,本是天道之自然。
又何來“提前”、或是“推遲”之說。
緊要的是,這人,他想要盛放在一刻,并且,他能夠在這一刻,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怒放開來。
這江湖,有太多早衰的氣息腐朽的人。
他們活着,聞起來,卻更像是個死物。
夕籬搖搖梅初雪指尖:
“梅初雪,你說的對,劍客掌中的繭痕,絕非無意義的苦痛,它是強者的榮光,是肆意的綻放。
“梅初雪,去做你想做的,我永遠在你身邊。”
梅初雪非常在意寶夕籬方才那一個措詞:
“垂死之人。你說的垂死,是何意?”
當寶夕籬向他傳來他自己心中那一股無名震撼時,他确然感受到了類似風中黃葉一般簌簌落下的無可挽回的衰亡氣息。
“一個猶為不恰當的比喻。”
寶夕籬的臉告訴梅初雪,他絕非是在說謊:
“我師傅,迄今已然将近百歲,仍是一頭青絲、貌若少年。你師父這一柄傲天神劍,縱使不比長情劍存續百年之久,亦不能溘然斷劍于此壯年時節。”
“六十歲。”夕籬說的極其肯定,“至少再有五年,這一場恢弘落日,才會渲染出極緻的輝煌。”
如此重要之事,夕籬決不能對梅初雪說謊:“至多十五年。十五年後,劍神将會落入永恒的黑暗。”
無論江湖内外,能活到六十歲的人,算是善終。
這世間,比早衰之人更多的,是早逝之人。
這些人甚至來不及長出一枚貧瘠的花骨朵……
夕籬輕歎一口氣。他聽着劍神悲喜渾然的寥闊笛聲,堅持拈着梅初雪指尖,一點都不想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