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身着一領重裝甲胄,扶劍坐于殿上。
偌大殿中,唯有幾位神情陰瑟的閹人立于階下。
皇帝過去,一向憎惡這些閹人。他昔年全力扶持起繡花司,為的,即是打壓由權閹掌控的神策軍。
如今,護衛在他身旁的,竟然是這些閹宦?
皇帝苦笑着,不自覺握緊了手中的遍照劍。
他明明在他自己的宮中!可他居然要在殿上披甲戴胄,他居然須仰賴一群閹人來謀劃這一場宮變!
大殿緊閉的沉重的門扉,吱呀着破開了一條縫,燭火一閃,一個黃衣宦官,老鼠一般,激躍地蹿進來:
“聖人!皇後她信了!她正在去煉丹房的路上!”
皇帝聞言,萬分欣喜之餘,另摻雜了些許愧疚。
她果然,還是愛他的。
而他,又如何不愛她?
二十七年前,春,先皇病逝。
來不及為薨帝換下被咳血染臭的污衣,權宦們任君王枯瘠的屍首,孤零零地躺在那裡。東西二路神策軍,争相将他們選中的軟弱皇子,迎入宮中。
然而,大殿之上,第三位親王,早已坐定。
權宦們看着殿上他這個早已為世人所遺忘的“癡傻”的老皇子,眼中一如既往的,滿是陰濕的冷笑。
殿下,盡是披甲挂刀的神策軍們;
殿上,唯有他,和背着長劍的天寶:
“兩份遺诏?顯然,你們的遺诏,都是假的。”
名為“寶劍”的不足五百文的素劍,徐徐出鞘:
“而我手中這一柄寶劍,卻是真的。”
“嘩———”
與劍光一齊照亮在他眼前的,是一弧鮮紅血光。
“嘩、嘩、嘩!”
至尊的寶殿,成為弑君者們有來無回的刑場;大殿緊閉的沉重的朱紅門扉,濺滿了權宦、與他同血胤的皇子們的血……他至今回想起來,猶是痛快!
皇帝緊握住手中遍照劍。
他作為一國之尊,掌握着全天下最大的秘密:
他的皇後,天寶,即是前任武林盟主,天保。
天寶的生母,即是昔年肆意翻攪江湖、無劍能敗的禍水夫人;他手中這一柄遍照劍,即是禍水夫人為她寶貝女兒準備的豐厚嫁妝:
“女婿,安心坐在你的尊座上,襄陽不會亂,淮南不會亂,幽燕齊青皆不會亂,天下必不會亂。”
昨夜,禍水夫人以及那個寶子衿,已經飲下了煉師們特制的毒酒以及霍姥太君秘密獻上的蠱酒……
今晨,即在今晨,成敗,在此一舉!
“嘭!”
期待已久的爆破聲,自殿後望仙台傳來!
皇帝聞聲,當即自尊座上彈起,手中遍照劍,顫栗不已。
天崩地裂般的轟鳴聲後,一切,重歸破曉時分的甯靜。
殿中諸人,等着、等着……
天将亮了。
那個寶子衿,那個屠遍江湖的寶子衿,繡花司首執、皇庭第一高手寶子衿,居然遲遲不曾來護駕!
反倒是皇帝供養在望仙台煉丹房裡的老天師,用他被爐火熏壞的嘶啞嗓子,率先在殿門外報賀道:
“聖人,回天返春丹,煉成了!”
“好!好!不下卵的母公雞,終于死了!”
殿下閹宦,紛紛拍手稱快,陰測測地笑了起來;
殿上皇帝,長舒一口氣,重重地坐回了他的尊座。
“轟!”
大殿緊閉的沉重的門扉,轟然排開;
黎明的光,壓過昏暗燭光,照進殿來:
“聖人!回天返春丹,煉成了!”
老煉師扒在朱紅門扉邊,他那嘶啞卻又癫狂得恍若尖泣的刺耳喊聲,令皇帝頓起殺心。
殿下一披刀神策軍,已然緩緩拔出了冷刃。
“聖人!你要殺我麼!你居然、居然要殺我麼!”
老煉師倏然大笑起來。
他笑彎了本就微駝的背,複又彎腰仰天長笑:
“哈!何物愚夫,你居然,要殺了你自己麼?”
老煉師猖狂的笑聲,突然,變得很年輕。
年輕的猖狂笑聲,遽然頓住,老煉師站直身子、定住臉,看向殿上皇帝。
“你!你、你、你……”
皇帝不敢置信地從尊座上站起身來,憤怒卻又磕絆地拔出遍照劍,顫抖的劍尖,指着老煉師的臉。
那一位拔刀的年輕的神策軍,全然不解殿中諸人此時此刻的無比恐懼,他出身江湖,他年紀不過三十,他不曾見過二十七年前,新皇春風得意的臉。
門外老煉師的臉,正是殿上皇帝他自己年輕時候的臉!
“女婿。”
自本該無人的深殿暗處,傳來了另一聲極緻恐怖。
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慢慢自陰影中顯現。
這一回,拔刀的年輕的神策軍,亦看懂了這一張與殿上至尊一模一樣的、衰疲浮腫的臉,更看懂了他自己與這個既無刀劍、亦無護甲的神秘人的巨大的武功差距。
殿下至尊,一階一階,登上尊座高台。
殿上至尊,手中的遍照劍,已然滑落。
兩張一模一樣、名為至尊的臉,面對而立。
皇帝突然,笑了一下。
他曾以為,這一柄“遍照劍”,是母親将女兒托付給他的懇求。可其實,它是一種來自王者的藐視。
她無劍勝有劍。
她可以将任何人、更何況乎擅長易容的她自己,扶上此至尊之座,無論是二十七年前,抑或現在;
無論新皇帝是不是他,他昔時今日是死、抑或是活,她的女兒,都将是皇後、都将是另一位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