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水夫人手掌一翻,自地上吸來她的遍照劍。
殿下諸人,皆看出了她顫抖的手裡透出的勉強。
一柄劍,比一隻沾了湯汁的白瓷小勺,重多了。
更何況,她已經老了。
拔刀的年輕的神策軍,赫然喊出了那一個陰魂不散、無時無刻不萦繞武林群雄心頭的大魔之神名:
“天保!你一定是天保盟……唔……”
一弧鮮紅血光,抛落大殿之中。
盡管她盛年已逝,但出劍屠盡這一殿的竊國者,她仍有餘力。
“繡花使寶連文,奉命守此殿門,作亂者,必不得出!”門邊“老煉師”,換回了她真正的年輕嗓音。
大殿沉重的朱紅門扉,轟然攏閉……
“女婿,你失約了。你負了她。你居然敢殺她。”
遍照劍劍尖,滴着鮮紅的血。
皇帝跌坐在地,仰頭看着禍水夫人。
滴血劍尖,輕輕叩響了皇帝重裝的铠甲:
“小皇帝,你可知,禍水死後的這些年,我以何新名号,在這天下自由遊蕩?———郎中。
“南邏大疫,郎中我且能醫治,你憑那些個邪煉師的劣酒,居然妄想毒殺我、毒殺我的徒兒們?”
昔年襄陽血宴,她能一勺舀碎披甲戎俠的心,如今,她自可以一劍,剜出他這個皇帝的心。
皇帝苦笑。
今晨他派人騙皇後,說他誤服丹藥、突發重疾。
他相信,皇後真的奔去了煉丹房,想去救護他。
他倒甯願他此時此刻,真的暈倒在煉丹爐旁!
“皇後!我要見皇後!”能将一柄尋常素劍化作無上寶劍的天寶,怎能因區區丹竈爆炸而身亡?
臨此生死危亡關頭,皇帝猛然意識到,她永遠是他今生今世的唯一依靠!皇帝失态地哭喊起來:
“皇後!救我,皇後!寶兒姊!快來啊……”
大殿緊閉的淌滿鮮血的門扉,轟然排開;
初夏鮮亮清潤的晨光,嘩啦啦照進殿來:
“怡小弟,都這麼大人了,還哭鼻子哪!”
皇後一身樸素常服,悠然邁進殿來,她不施粉墨的臉,年輕依舊,她一如既往的張揚笑容,在今時今刻的皇帝看來,簡直刺眼!簡直醜陋!簡直恐怖!
她在和她們一起演戲騙他!
她們等着看他出醜!
她早已不愛他了!
來自天子至尊的怒火,壓倒了死亡的恐懼。皇帝奮力撐起沉重的盔甲,掙紮着自地上顫抖地站起:
“皇後!你要反麼!你要看她們殺我麼?”
皇後微笑如常:“是你,先欲殺我。”
皇後真心覺得好笑:“你殺我可以,我竟不能麼?怡小弟,你憑什麼敢這樣想?憑我愛你麼?”
皇後最末這一句話,擊碎了皇帝最後的幻想。
他依然相信,她愛着他,一如他自己。
但這并不意味着,她和他,不會不忍殺了彼此。
此即是至尊之權力的詛咒!
它能将任何深情、專情、溫情的人,變成無情無心的鬼!
“皇帝,我不是你。天下亦并非人人似你。”
皇後一語說中了皇帝内心陰暗而軟弱的揣測,她感到失望極了,她給過他不止一次機會,但他永遠不願長大,永遠承擔不起“為尊為長者”的責任。
他隻想要唯一的權力,他隻想做天下第一。
他不顧百官上書,堅決不廢位她這個不生育的皇後,是因他愛她,更多的,是因他不肯立太子。
他納了五個妃,得了十一個皇子,死了三個,其餘八個,皆遠放京畿之外,名作磨練,實為猜忌。
寶連文一手執卷,一手執筆,如實記錄下她看見、她聽見、她親身參與過的這一切:
“江夏城墨荷塢塢主,夏時,時号江湖第一劍商、亦稱江中隐皇帝,三年前我去過江夏,他那水城,比你皇城更繁華、更富足,那才稱得上萬民同樂。
“邛崃山血梅崖崖主,梅傲天,今世第一劍神,我見過他孤立于臨邛十八樓上的傲世劍姿,更在益州論劍場上,領教過他弟子梅初雪的超凡劍藝。
“聖人,皇後她早已告訴過你,那些個邪煉師,以人命作藥引,你卻依然縱容他們、供養他們!
“你居然妄想長生?我師傅,亦非不死仙人。
“你有空去煉那些個毒丹假藥,不如多看看郎中贈你的《華女功法》,縱使你煉不成梅傲天那樣的一身神功,你亦不能虛疲到連一柄劍,都握不住。
“聖人,你看看你自己,你把你自己搞得如此孤立無援、如此虛陋不堪,你何以稱作帝尊?”
寶連文抹下郎中為她特制的假面皮。她獨屬于少年的鮮潔紅潤的臉,略無畏懼,她誠實直白的話語,一字字刺中皇帝重铠甲胄之下,虛弱殘陋的心。
“連文。”皇後按住少年咄咄逼人的意氣肩膀,殿外,天大亮了,該上朝了,“傳聖人口谕,丹竈生異,聖人尊體微恙,今後,由我替聖人,代理朝政與國事。”
“依聖人旨!”
寶連文自袖中摸出另一張假面皮,撫平在她臉上,她扯脫那一身被爐火星子灼出數枚焦洞的污袍,露出另一身專屬于閹宦們的黃衣。
自大師姊扮演蘭陵王劍舞後,花海每年例行的除夕夜大戲上,她已連續三年,蟬聯演藝部第一。
她深得郎中演藝真傳,穿啥是啥、扮誰即是誰。
但郎中從未教她易容換骨之術。
“這太疼了。”郎中告訴她,“你不必學,若我年輕時肯多愛我自己一些,我必不會費心鑽研此術。”
“傳聖人旨,傳———聖人旨!”寶連文模仿着閹人特有的尖刺嗓音,正欲奔向大臣們等待上朝的更漏院,卻被癱在地上的那一位完敗聖人,叫住了。
他低聲道:“寶連文,你再替我拟一道旨。”
“皇後,夏至來時,我将與你一齊赴宜陽連昌宮避暑。夏末,我回駕西都,而随行百司,将與你一起,留守東都。你是東邊升起的新聖人,你将重塑舊東都的輝煌,而我這個舊聖人,将永遠仰望你。”
“寶兒姊!”皇帝癱坐在地,仰頭看着他的皇後。
他依然相信,她愛着他,一如他自己。
她永遠是他今生今世的唯一依靠。他永遠可以在毫不設防地在她面前,袒露出他軟弱的那一面:
“我允許你離開我!我允許你拿走我的天下!
“但求你莫要說你不再愛我……
“我不想死,你不愛我,我一定會死……”
唉!初心易動,長情難守。寶連文一面歎氣,一面執筆,在卷上錄下廢帝此刻的真情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