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帶你去江夏玩。”
在過去半年時間裡,冰瞳亦大有進步。
冰瞳用鷹爪子鈎起大竹籃,飛出了臨邛界外,直抵長尾曾經成功探險過的嘉州,與彌漫的林霧一起,懸停在與山齊平的淩雲寺大彌勒佛閣之上。
二人參觀完傳說中的坐山大佛,梅初雪領着夕籬,落在了岷江邊上早已備好的一隻小船上。
其船身,刻有一枝“早梅”。
夕籬大為不解:“乘船去江夏?那要漂很久的!”
梅初雪兀自坐在船頭:“我是簪花第一名。”
第一名,自然是最後登場。夕籬瞬間理解了梅初雪為何要提前多日,攜他自臨邛出發。
因為梅初雪要帶他沿江一路賞玩各色景緻。
若二人憑輕功直奔江夏,不僅會錯過許多風景,且二人必定不能一路相随。夕籬飛得雖快,卻至多隻能跟随梅初雪一個時辰,便必須停下來休息。
但船不一樣,他二人能日日夜夜同乘一船,一如他二人在冰骸秘洞裡那樣。
“哼哧哧。”船尾突然響起寶夕籬的傻笑聲。
梅初雪垂眸看着碧綠江水倒影出的自己,笑容亦稱不上靈智。
“開船,出發!”
夕籬解開船纜,留着那船橹不用,将他“一竿”竹劍探入水中,聊作舟篙,信手劃将起來。
小船柔柔地滑過江面,留下一道長長的白痕……
“梅初雪,峽壁上,挂着好多死人?”
來自同類的腐敗的死亡氣息,積聚在河谷,經久不散、愈沃愈臭,聞起來比夜裡落花,更要恐怖。
“懸棺。當地土族風俗。”
“快走!快走!”夕籬收起一竿竹劍,将内力聚集在足下,不斷向後釋出真氣,以向前推進小船。
在一波又一波強勁真氣的助推下,船頭甚至翹了起來。在小船疾速駛離懸棺江峽後,梅初雪擡手摸摸他的白絨毛領,似乎被狂風,吹得稀疏了些。
方駛出前一段狹長江峽,小船又駛入後一段狹長江峽。夕籬看着頭頂被懸崖絕壁夾擠出的細細一條的陰沉天空,忍不住懷念起夏日的燦耀陽光。
“梅初雪,快看,那峽壁上竟生了在一株大樹,它居然不落葉,仍是綠油油的!”灰沉沉的一線天裡,猛然現出這一抹清綠,夕籬深覺驚喜。
“野茶樹。”
“茶、樹?”
花海裡,自然種有紅的白的的山茶花。但花海裡的茶花叢,生得矮矮的,堪及夕籬腹部而已。
“茶,原來是樹!”夕籬恍然大悟,原來用以采摘茶葉、欣賞茶花的“矮茶樹”,竟也是人為馴化的。
“梅初雪,我想去看看大茶樹。”
“去。”
夕籬将船纜一抛,纏在岸邊凸石上。
二人踏波飛上倒垂于絕壁之上的這一株野茶樹。
“嗯……”夕籬翕動鼻尖,縱使是這一株綠油油的參天巨樹,亦不能緩解濕冷空氣對他靈鼻的折磨。
突然,一道透明劃痕,落在夕籬眼前。
“寶夕籬,下雪了。”
極細、極輕的雪霰,柔柔地飄落下來。
但這不是初雪。
當邛崃山第一場雪落下時,夕籬聞見過初雪的氣味。它類似于久旱之後的雨水的陳舊氣息。
彼時夕籬任洞外雪花飄落,靜靜守着梅初雪。
梅初雪坐在冰光閃耀的巨颌骸骨中,在寶夕籬無所不在的嗅視中,沉浸地内修于他自己的心海中。
無論劍術或者内功,亦或梅初雪本人,每一日,皆讓夕籬眼鼻一新,看不夠、更嗅不夠。
夕籬任洞外雪花飄落,他相信,錯過了今冬初雪,明年,他仍會與梅初雪一起,看見一場初雪。
“梅初雪,這不是初雪。”
“明年一起看。”
梅初雪與夕籬一樣笃定。
梅初雪不知道的是,三十三年前,他的劍神師父,正是在這株大茶樹上,正式取名為“梅傲天”;
在夏時的傾囊相授下,梅傲天開悟了内功;
正是在這一株倒垂于絕壁上的大茶樹上,二少年一起渡過了他們結伴同遊江湖的第一個冬天……
正如三十一年前春汛,在老艄公們冷诮而長遠的目光裡,夏冬二少年無畏的小船,一頭撞毀在埋伏于江心的滟滪灘;今夜,夕籬因貪戀寒江雪月夜的浪漫風情、又急着去白帝城看江上日出,深夜疾航中,使小船同樣地碎裂于名為“滟滪”的江心巨石。
二人當即棄船,飛上巨大而糙粝的礁岩。
梅初雪遞給夕籬一塊篆刻有“冷”字的玉牌:
“去向寄春镖局,借一隻镖船來。”
疾速夜航中,梅初雪看見了停泊在岸的镖隊。
夕籬接過玉牌。他非常同意梅初雪不向外人展露他這一枝冰花神顔的善意:除去白白惹起多情之人的相思苦疾,梅初雪并不能令他們美夢成真,更不能使他們本身變得更好、變得像梅初雪一樣好。
夕籬不解,為何要去借镖船,僅因镖隊離得近?
“其一,他們在運镖,必會提防生人;
“其二,我要以何身份,向他們借船?”
梅初雪答:“敢在此江中光明正大運貨,其镖貨,必然不會是像上回庾仲銀他們押運的貪賄品。
“此外,镖隊并不連夜通航,遠非急貴之物。
“況且寄春镖局,一向與墨荷塢及梅林交好。”
在光天化日下、在通途大道上,劫走天下第一镖局大貨的,是那黃梨莊的雲千載,他甚至不姓黃!
至于寶夕籬第二個問題,梅初雪不答。
夕籬笑:“在庾無葛做成他的大事前,寄春镖局仍須仰賴萬華派庇護。我,亦屬花海萬華派!”
寶夕籬背着他的青翠竹竿,踏波飛遠了。
梅初雪坐于滟滪礁岩上,看江雪向東漂動……
月已偏西,寶夕籬,終于回來了。
他将借來的空置镖船,維系在江邊凸石。
“梅初雪!梅初雪!梅初雪!”藉着清亮月光與熒熒江雪,梅初雪看清了寶夕籬因酒醉而酡紅的臉。
寶夕籬震徹江雪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梅初雪,”寶夕籬飛上礁岩來,他徑自抓了梅初雪的手,不僅僅是握了指尖,而是十指交叉相扣。
寶夕籬酣笑着,蓦地,又委屈地皺緊了鼻根:
“梅初雪,你不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