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籬登時羞不自禁、氣急攻心,自喉腔裡咕噜出一聲不成調的哀鳴,吐盡了支棱着他身心的最末一點子心氣。
夕籬從未經受過的花海以外的嚴冬寒氣,無縫不鑽、無孔不入地侵襲而來,幾乎要将夕籬渾身血液與骨中脊髓乃至顱内腦漿,凍成冰渣渣。
梅初雪眼見夕籬身子一歪,冒出半隻白靴,掂托住夕籬的腰背,萬分熟練地将人慢慢放倒下去。
夕籬躺平在船闆上,僵若凍屍。
黃小鶴見之,無辜且真摯地憐惜道:“他死了。”
對于黃小鶴失而複生的小毒牙,雙生子是與梅初雪一樣地感到欣喜。雙生子亦随之哀悼道:
“愛矜炫其詭異内功的苦力船工,終于累死了。”
“膽敢招惹黃花夫人的采花大盜,終于凍死了。”
梅初雪無言拂了一眼那微笑着默哀的三人,轉眸看向秋可歸。
得了梅初雪的點頭許可,秋可歸這才蹲下身去,以内力暖熱二指,就近将指尖點在夕籬裸露出的頸部穴脈:
“寶公子他無甚大礙,隻是累了、冷了、餓了。”
“……你……?”在夕籬疲累到聲色模糊的世界裡,遽然湧入一股熟悉又陌生的無比清晰的氣息。
“寶寶公子,原來你第二雙秘密的眼睛,即是你的鼻子。”這些天,秋可歸聽了梅冷峰對于“寶竹竿”的諸多“诋毀”,了解到了關于寶夕籬的不少情報。
秋可歸探完脈象,收起手指時,特意拿指尖往夕籬鼻尖前頓了頓,以使夕籬的鼻子,嗅得更清楚:
玉庶!
他是冥音湖十大樓船裡的玉庶!
青菊谷少谷主,成功僞裝、并潛入了冥音湖!
夕籬即将被凍成冰沙的腦漿,艱難流轉起來:
暮春時,郎中将他“丢在”冥音湖,不僅暗示他金縷酒裡冰元蟲的秘密、指引他找到冥音湖與揚州霍家的聯系,甚至郎中早已預測到,潛入冥音湖的細作,必然不會輕易放過他這個可疑的“寶寶公子”……
他既是郎中喂給冥音湖與萬華派雙方的魚餌,亦是郎中用來倒追向雙方的獵犬……郎中似乎、哪一方也不站?她究竟在玩什麼……她僅是好奇麼……
青菊谷成功潛入冥音湖,萬華派勝了一局,如今,霍姥太君正欲扳回一局……創造出“借血換命”至毒醫術,集制香高手、釀酒大師、霸道家主于一身的傳奇人物,她将會發動如何毒辣的報複……
夕籬愈是思考,愈是覺得江夏城裡處處危機,墨荷塢内暗影重重,遊樂園中此時的歡聲笑語,在夕籬聽來,恰似一時不能辨清、極其不祥的谶言……
梅初雪說:“他說,你身上氣味,很特别。”
“當然。我自是須僞裝一切,包括氣味。否則,我要怎麼瞞過人頭彩雀們的耳、目、與鼻?”
起身前,秋可歸扯來梅初雪一片裙裾,蓋在夕籬臉上,仿佛這樣,即能替他抵擋住嚴冬逼人的恐怖寒冷;又似是為他攏上專屬于死者的喪禮面衣。
梅初雪不再追問秋可歸,在把寶夕籬抱回房去暖熱之前,梅初雪必須問清另一個緊要問題:
“黃小鶴,那賊盜,盜走你莊中何種寶物?”
江湖通緝令中,大多是“斬殺惡徒,提頭來見,報以千金”,極少看見“要活的”這種奇怪要求。
千金緝“盜”,即是告知全江湖,此賊盜,盜走了黃梨莊所藏的絕世珍寶。
在全武林看來,黃梨莊最寶貴的東西是什麼?
即是《萬華春功》。
披錦繡團花袍的神秘醫師,不曾盜走絕世秘籍,但他确然擁有着一身令人驚異的萬華内功!
且秘籍不過一卷薄紙,二十餘年來,縱使黃花夫人不能徹底開悟,但她完全可以背記下來。
況且黃小鶴早已逐字逐句地牢記于心。
她最好的做法,是向萬華派和青菊谷求援,默默追殺賊盜,而不是千金緝盜,還要活的。
黃小鶴黠貓一樣地笑了,露出兩枚尖牙:
“盜走了一個愚蠢兒子對他母親的忠誠。”
梅初雪說:“那很好。”
雲千載補充道:“我不認為那位神秘高手,有任何惡意。他點撥了我與小鶴,他好奇我的重劍,亦好奇黃花夫人親手布下的千樹萬枝梨花陣,他一竹竿扛住了我的全力一擊,但他未能破解梨花迷陣。”
黃小鶴突然苦笑:
“我猜,其實是母親對那位神秘人,有所求。
“多荒唐,作為母親的兒子,我一面能感知出她内心所想,但另一面,我居然對我母親一無所知。
“在成為我母親之前,她是誰?
“母親從來不說。我感覺得到,她有意将她過往掩埋得比墳土更嚴實,連她自己都拒絕去祭奠。
“夏時叔叔與劍神叔叔,陪你們玩尋寶遊戲,他們一小片、一小片地露出藏寶圖,指引你們去追尋你們所好奇的真相、見證你們一次次成長。
“我母親同樣明白我内心所想,但她不在乎。”
真奇怪,夕籬臉龐明明掩在梅初雪裾角之下,他的鼻識明明早已疲累不堪,但他仍嗅見了彌漫在寒冬枯燥空氣裡的濕潤的哀傷。
縱使他從未想過,他的母親是誰。
打破這一股哀傷氣氛的,是同樣不知其親生父母、生來要享樂這人世間的雙生子。
雙生子問梅初雪:
“你二人,要幾間房?”
“先吃飯還是先睡覺?”
“我的花洞齋。”梅初雪答。
“莫逞強。”梅初雪架起癱軟在船闆的夕籬,順手封住他後背幾處穴竅,令他無法動用心海與内功。
若在以往,夕籬自行以内力沖開便是,但今時不同往日了,夕籬今時不過是一粒任人□□的蝦米。
“梅~初~雪,不行~~”夕籬顫悠悠吐出的一字一字,恰似那水中晃晃蕩蕩的、脆弱破碎的水沫。
危險!危險!江湖水深,危險重重!
為什麼!說墨荷塢裡有叛徒是你倆,說冥音湖來細作也是你倆!可你倆居然這般悠閑、一無所謂?
“梅~初~雪,不行~~”
“不行~,梅~初~雪~”
雙生子當面模仿起筋疲力竭者那可憐又好笑的無謂悲鳴,暗中卻以内力傳音道:
“寶夕籬,你莫非是在質疑我們墨荷塢?”
“梅初雪,你家竹竿,居然比你還傲慢。”
雙生子一齊朗聲道:“餓了!上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