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雀對于自家小籠主的無常脾性,早已見怪不怪。那夏午閑是有些小聰明,他看旁人都是傻子。
可他還是太年輕。
人頭老雀們早已看清了無常江湖中的唯一鐵律:
瘋子,才是立于常勝不敗之頂峰的王。
譬如冥音湖裡的這個毒瘋子,譬如血梅崖上的那個劍瘋子,譬如揚州城裡的那個老不死的女瘋子。
再聰明的人,也猜不透一個瘋子的心。
“撲嗵———”
夏勿忘聽着同門後輩落水的沉悶聲響,一如他當年嗅着人泡焚燃時的油脂氣味,一樣的無動于衷。
他甚至有些激動。
不錯,不錯,這才是他自小熟知的江湖!
人人命如草芥,死亡絕對公正!
夏勿忘撫撫他鬓邊斑白的發,欣慰地笑了。他本是被第三籠主強行“請來”赴會他與梅初雪的“婚宴”的。他本打算去到夏時名為“歡樂鄉”的華美館苑,朝着死皇帝和死劍神的屍體,痛痛快快地砍上幾刀。
但顯然,第三小籠主對皇帝和劍神毫無興趣,他心中唯有那一枝初雪。夏勿忘不再想着提前退席,他樂意陪這一個毒瘋子演完他這一場”愛情悲劇“。
一冥音老雀高聲唱和道:
“吉時已到,新人進禮!”
四人自亭頂躍下,踏波奔向“花洞齋”。
夜風簌簌揚起卓樂雪青色的囍服、以及他額角特意留下的一須碎發,他知道,此刻的他,一定美極了,美得像畫裡、書裡描繪的那種神仙公子一般。
這般神仙畫面,他當然需要觀衆,來看他。
縱使他們這些人,白長了一雙眼,淨是些瞎子。
他們這些人看見他的華服寶劍,居然便信了他是出生于富美揚州城的貴公子,而不是昔日那一個被邪煉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醜東西。
卓樂昔日結交的江湖朋友,居然一個也看不出他是假的,他們照舊與他喝酒、遊樂、一起聊理想。
卓樂的親生父母倒是看出來了,他們非常高興,他們終于甩掉了那個浪蕩且無用的冤家兒子,甚至還能與傳說中的霍姥太君攀上關系。
而他自己的親生父母,更是有眼無珠,居然會因他長了一顆“賤貨”痣,便收下了毒煉師的“好價錢”,将一個千年難遇的煉藥奇才,親手送了出去……
所謂師父、所謂朋友、所謂血緣,不過如此。
卓樂很幸運。他不過是為搶風頭登上囚月樓,便一眼看見了梅初雪,在那一瞬間,他擁有了愛情。
無須老奴來替主子探路、試險,卓樂非常自信地伸出手,推開了他夢中人洞房的寂寞門扉———
“吱呀”,門開了,在靜悄悄的夜裡,恍若夢呓。
卓樂徑自邁入幽邃内室。
夏勿忘和一老雀各持了一枝紅燭,跟在新人身後左右;另一老雀殿後,袖中暗器,随時準備着:
或是射向夏勿忘,防止他上演一招請君入甕;
或是射向他的雀友和籠主,方便他自己逃命。
“嗯?”搖曳暖燭光,照亮了搭在衣桁上的團花錦繡袍和五色玉腰帶。
如此衿炫俗物,必然不會是梅初雪的着裝風格,而它居然出現在了梅初雪房中!
它居然與那一襲聖潔雪服,并挂在梅初雪床頭!
卓樂登時勃然大怒。
他當然知道這身團花袍的主人,是黃花夫人有意引起全江湖注意的假“賊盜”,是第一個将金縷精釀倒入湖水、搶人風頭的花花公子,是令冥音湖、寄春镖局和墨荷塢都疑惑不解的神秘莫測的竹竿郎中。
他居然敢染指他卓樂的摯愛!
他居然敢來搶他婚禮的風頭!
搖曳燈影中,卓樂突然笑了。
那又如何!
他這一位号稱是“來自藥王谷的寶煉師”,還不是乖乖吃下了他的“春宵”……
随着燭光的前移,卓樂終于看清了:
他人,居然也躺在梅初雪的床上!
他居然睡在梅初雪的頸窩裡!
他那隻可笑的鼻子,居然緊緊貼住梅初雪肌膚!
卓樂頓時怒不可遏,一腳踏上床去,掄長胳膊,正欲一巴掌扇上去:
“何物醜鬼!居然……”
梅初雪忍無可忍,無論來自好友的内力傳音,如何哀求他再等一等、再看看戲。
仿佛手上長了第二雙眼睛,梅初雪的手,幾乎是本能地、在第一時間握住了它的知己、它的劍。
冥音老雀老眼一緊,迅疾扔了紅燭,一手把住自家籠主将他往後拉,一手拔出十八骨玄鐵傘,漆亮傘面“轟拉”散開、“嘩啦”旋轉、散射出數枚暗器。
空枝一出,萬劍盡落!何況乎,小小暗器。
燭焰遽熄的黑暗中,夏勿忘看得很清楚,梅初雪那一柄劍術超絕的空枝劍裡,劍氣銳減!
夏勿忘瞬間尋回了他褴褛少年時的蓬勃野心:
此刻不回擊,更待何時?
那可是梅初雪!
他死定了。
夏勿忘果決出刀,左右雙刀輪轉,獵獵刀風拂起他鬓邊斑白的發,粲粲刀光照亮他微微起皺的眼:
“嗯?”
夏勿忘看着他眼中那一點不屬于他刀光的金色。
一隻金色小鈎耙,悄無聲息地鈎進了他的左眼。
夏勿忘的右眼,認出了自梁上躍下的金鈎主人:
長夏。
夏勿忘臉上,瞬間浮現出年長者的祥和表情,他是真心感覺欣慰,當初那麼小一個嬰孩……長夏小姑娘喲,你小時候,勿忘叔叔我,還抱過你……
“!”
一股融合了醫師精妙内力與劍客銳利劍氣的驚人内力,順着金線與金鈎,如入無人之境般,瞬間穿透了夏勿忘習武多年來、内力随時纏護住的頭顱!
在顱内腦漿順着夏勿忘的五竅流出之前,第二隻金色小鈎耙,已經再次鈎中了卓樂,同一招的驚人内力,瞬間将危險煉師的全身筋脈,悉數震碎。
在夏勿忘屍體倒下去之前,長夏奪過了他手裡的雙刀,一刀架住鐵傘,一刀劈中擎傘老雀的脖頸。
“砰!”
“砰!”
“砰!”
夏勿忘、卓樂、擎傘老雀,三具或死或廢的身體,難分先後,幾乎是在同一瞬間,撲倒在地。
長夏接着“砰”地擲刀在地,轉身質問她的好友:
“梅初雪,你的内力,給我解釋。”
黃昏時梅初雪一出船艙,便向她打了一個暗号。
這些秘密的暗語,起源于他們幼時的默語遊戲。
梅初雪在船上向長夏緊急傳來的這一暗号,是長夏以為她此生永遠不會看見的那一句極簡單的話:
“保護我。”
/
/
/
殿後的那一隻冥音老雀,在十八骨玄鐵傘旋開之際,便立即飛身後撤,此刻,他即将逃離未央湖。
他當然感受出來了,屋中梅初雪的劍氣,其中内力,遠不及他平日裡的十分之一。
那又如何?
梅初雪或許中了些毒,可他依然活着。
同理,他的師父,劍神梅傲天必定也活着。
縱使那劍瘋子僅餘十分之一的内力,他也能掀起一陣摧枯拉朽的落梅狂風,掀翻它整個冥音湖!
那個老不死的女瘋子,分明是讓他們來送死!
“?”
老雀後頸,遽然感受到一陣略微刺痛的寒意。
這疼痛,并不劇烈;這寒意,并非不可忍受。
但他的心,卻被一種無可抑制的恐懼深深攥緊,同時,他再也感覺不到任何感覺。
“撲嗵!”
最後一隻冥音老雀,直直地墜入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