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為“遊樂”的四季樂園,今宵靜悄悄。
揚州卓公子,負手立于遊樂園未央湖湖中的六角重檐亭亭頂上攢尖的木質圓球上,他身上穿的是有價無市的雪青色白錦,配的是價值萬金的“一笑”劍。
卓公子,名“樂”,揚州大鹽商卓家第三子,性任俠,好交遊,朋友遍布江湖,聲名斐譽卓越。
在他快樂且優越的一生裡,梅初雪,是唯一令他感覺萬分痛苦的“失意”,是令他無法忍受的“挫敗”。
即在今夜,隻待今宵一過,卓樂便會重新變回往昔那個神采飛揚、笑容明耀的少年貴公子。
因為,就在今宵,正是現在!
“諸———君!吉時已到!”
卓樂模仿着婚儀傧相高昂喜慶的語調,為他自己苦戀四年的愛情,唱頌出了幸福完美的結局:
諸君,歡迎來到卓公子與梅少俠今宵的婚宴!
卓樂展開雙臂,向“來賓們”展示他的新服。他特意将那特供給梅林的“雪青”綢錦,做成了囍服式樣。
“諸君!吉——吉時———吉時已到————”
卓樂特意用内力傳音制造的歡慶回聲,落入未央湖中,一聲聲、一圈圈自湖水中蕩漾開來……
莫說武功高手,縱是湖底凍魚,也該醒了。
然而名為“遊樂”的四季樂園,依舊靜悄悄。
六角亭上,在卓樂左右兩側的脊檐上,另立着四人。左邊穿着華服、扮作貴家老仆的,是來自冥音湖的二隻人頭彩雀。他二老雀對于自家小籠主上演的這一出滑稽無禮的婚慶大戲,早已見怪不怪。
他們這一位小籠主,冥音湖十大籠主之三,霍家首席毒煉師,一流的僞裝大師,三流的戲作俳優。
真正的卓樂,早在四年前,爽死在冥音湖美男的樓船上了。
爽死少年貴公子的快活秘藥,令諸位輝煌不再的不可說的大人物們重振雄風的青春秘藥,正是這一隻彼時年紀不足二十的黃口嫩雛,煉制出的傑作。
于是霍姥太君将這一隻黃口嫩雀拔擢為第十籠主,并獎勵給他名為“卓樂”的快樂且優越的生活。
四年後,第十籠主再次煉制出他的絕世大作:
他命名為“春宵”的奇絕毒藥。
長了第三隻法眼的第五籠主、生了一隻肥大靈鼻的第六籠主,皆毫無察覺地斃命于這一無色無味的奇毒。
于是,霍姥太君再将第十籠主拔擢為第三籠主,其榮寵,僅次于她寵幸多年的金銀二籠主。
第三籠主,原是霍姥太君的親孫子,霍遠星,即霍家首席暗殺毒手,他在今年暮春時,失蹤了。
第五、第六籠主死時,眼中皆含着奇異的微笑。
老江湖的人頭彩雀們見到這詭異的微笑,會憶起一位名為“柳司江”、号作“長江第一毒龍”的往昔江湖傳奇,十三年前,除夕,柳司江在江夏黃鶴樓上,在諸多英雄豪俠的面前和眼前,“狂笑着死去了”。
自此,夏時坐穩了江中隐皇帝的尊位。
豢養着諸多人頭彩雀的冥音湖十大籠主們,則知曉更多墨荷塢有意掩埋的真相、無恥宣揚的謊言:
“除夕屠洗命七百,青菊漫江葬九龍!”
那一夜除夕,浔陽九龍船塢裡,死的,明明是八百人;而兇手,也并非青菊谷的暗殺毒手們。
兇手,隻有一個,即谷主秋風惡。
世上沒有人能比秋風惡更兇殘、更無常的了。
說到底,柳司江最大的罪,無非是他的九龍幫,妨礙了夏皇帝和他的墨荷塢在長江裡的第一尊位。
九龍幫從未掠殺過墨荷塢的船隊,柳司江對夏時、黃鶴、遠在長江西源的劍神梅傲天、甚至是隐于深谷的秋風惡,皆尊禮有加、獻上過不少财資。
夏時代秋風惡收了柳司江的大禮,
秋風惡則代夏時一夕毒斃了整個九龍幫!
簡直莫名其妙!無理至極!
也有人悄悄說,是柳司江先給夏時下的毒。
那又如何?
這就是江湖!
誰出劍最快、誰殺人最快,誰就是第一、誰就是真理,此乃江湖武林公認默認的第一法則!
況且,柳司江至少不曾向夏時的雙生子下毒。
而秋風惡,他連無辜稚童、甚至不記事的嬰孩,全部一并毒殺!
那個夏時,居然敢向江湖宣稱,說他萬華派好心收養了九龍遺孤!
當年去秘密處理九龍船塢後事的墨荷派舊老,當他們蜷縮在冥音湖美人溫柔的懷中、當金縷酒引領着他們進入無限舒展的美夢中時,他們才敢說出他們過去這麼多年來,一直有意遺忘的恐怖回憶:
八舵主被活生生的被剁去了四肢,僅留一顆頭與光秃秃的軀幹。秋風惡偏偏還要喂給他們千金一顆的續命神丹,讓他們一針一線地感覺着他們頭連臀、臀接頭的被縫制着的無限絕望的過程。
餘下七百餘幫衆之死,是與他們挂在桅杆上作旗帆、順江流下的八舵主,同樣的漫長、恐怖。
若你見過逃災的瘠瘦流民,你會發現,這些饑民往往有着腫墜的大泡肚子、和腫潰的肥軟雙踝。
當你看見他們與你一樣生着五官的臉,你會詫異,這般怪異可怖的軀體,應當稱之為“人”麼?
于是,你會轉過頭去,不去看這些東西。
可九龍船塢的人,不得不眼睜睜地看着彼此,看着對方無法動彈的麻木身體,如魚鳔一般漲圓而變得透明,他們從彼此驚恐的臉上,看見了自己自身正在經曆什麼比噩夢更令他們無法逃脫的顫栗……
當紅眼蜻蜓們趕到腐臭熏天的船塢時,滿船滿壁,都趴着黏着這樣一餅餅巨大軟爛的、即将膨脹爆裂的、或者已經炸成了一蓬蓬肉沫骨渣的“人泡”。
偏偏這些不成人形的“人泡”,又生着五官清晰的、完完整整的一張人臉!
這些東西,居然是人!
它們居然還能開口說話!
“渴啊,我口渴啊。”
一白嫩嫩、胖乎乎、肌體腫漲透明到能看見周身血脈線條的浮囊人泡,相當靈活地轉動起眼珠子,盯着一紅眼蜻蜓腰間挂着的酒囊。
它居然說它渴了……
它們、它們居然還能感覺到饑渴、還有疼痛!
領悟到這一恐怖事實後,該紅眼蜻蜓當即扯脫腰間酒囊,急悶一大口,又“哇”一聲嘔吐不止。
“人泡”們看見人,高興極了,一個個開了口:
“終于有人來了。”
“你們來了。”
“殺了我。”